毓德宫为两进院,前院正殿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
    双交四菱花扇窗上贴着火红的福字,檐下挂着红灯笼,门上还贴着春联,但宫人们各个噤若寒蝉,好些人脸上还有淤青。似乎万历皇帝为了防火,改过年放鞭为鞭挞听响了。
    整个宫里如同鬼蜮,没有一丝喜气。
    魏朝进去通传后,将赵守正等人引入西暖室。只见御榻东向,万历身穿燕服,头戴网巾,顶着一对黑眼圈,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五位大学士赶忙西向而跪,一起恭声祝贺道:“元旦新春,仰惟皇上万福万寿,臣等不胜欣贺。”
    万历点点头,微微抬手,嘶声道:“诸位爱卿也过年好,看座吧。”
    赵守正等人却又叩首道:“臣等久不瞻睹天颜,下情不胜企恋,恭候起居万安。”
    便又再三叩首,祝皇上快点好起来,这才在锦墩上坐下。
    万历却摇摇头,颓然道:“朕之疾已痼矣,谁知道还能不能好?”
    “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见皇帝一上来就卖惨,几位大学士忙安慰万历,提醒他才二十七八正当年,还不到卖惨的年纪。
    “朕去年秋天送走潞王之后,因为思念过度,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只得病卧摄养。”
    万历厚着脸皮解释道。才不管他们信不信呢,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说多了不信也信了。
    说着说着他便压不住火气道:
    “好容易调养的差不多,准备新年新气象了,却又教雒于仁那厮污蔑诽谤,触起朕怒,以至肝火复发,这又一病不起了!”
    看吧,朕都被那姓雒的气得旧病复发,他是何等的罪大恶极啊。
    赵守正等赶紧劝慰皇帝,圣躬关系甚众,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藉皇上,天下万民更需皇上庇护,当倍万珍护圣躬云云。
    “一二无知小臣,狂悖轻率,不足以动圣意。”赵守正传授自己唾面自干的经验给皇帝道:“皇上理他干嘛?跟他计较不值得。”
    申时行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都被骂习惯了。
    万历却哼一声,拿起手旁那份皱皱巴巴的奏疏,亲手递给赵守正道:
    “先生看看他写的什么再说,他骂朕酒色财气、样样俱全,先生给朕评评理,咱是不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赶紧接过来,展开阅看。他虽然听海瑞简单介绍过这道疏的内容,但耳闻不如一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骂得这么狠呢?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人也得跟你拼命啊……
    可是怎么看得这么过瘾呢?感觉把老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痛快啊痛快,眼睛都不重影了好像……
    他在这边看着,那边万历就愤愤替自己分辩起来:
    “他说朕好酒,试问天下谁人不饮酒?虽然酒后持刀舞剑,确实不是帝王举动,朕只是偶尔为之,犯不着上纲上线吧”。
    几位大学士点点头,心说您了不是眼花脚软吗,咋还能酒后舞剑了?
    “他又说朕好色,偏宠郑贵妃。却不知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委实勤劳。至于王恭妃,她不是有皇长子要照顾吗?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怎么就说成朕偏心了?”
    大学士们心说,郑贵妃也有皇三子好吧……
    “至于说朕贪财,因为受张鲸贿赂,所以一直力保他。我真是笑了,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你们见过有贪自家之财的吗?朕若是贪张鲸之财,何不直接抄没了他多利索?!”
    赵守正等人心说,还真见过,眼前这不就一位吗?说你富有四海不假,可也不能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谁的钱都是你的钱啊……
    “还有说朕尚气。我他妈多好的脾气啊?!”万历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腮帮子道:“古云‘三戒’者,少时戒色,壮年戒斗,老年皆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朕岂不知?只是人孰无气,比如先生也有仆僮家人,难道犯了错不责治吗?宫里也是一样道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有触犯的就得杖责。但大部分宫人都是病死的,怎么就说都是朕打死的呢?”
    万历皇帝避重就轻,软弱无力的辩解一番后,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先生将这本拿去,票拟重处吧!”
    他倒要看看这帮文官,会在自己和那雒于仁中间选哪一边站。
    赵守正深吸口气,欠身恭声道:“皇上息怒,此乃无知小臣,误听道路谣言,轻率渎奏……”
    “他根本不轻率,他就是处心积虑的出位沽名!”万历却粗暴的打断赵守正的话,把大迎枕拍得砰砰作响,张牙舞爪的样子哪有半分病容。暖阁中响彻他的怒吼:
    “这些沽名钓誉的狂徒,居然妄想踩着朕出名!真以为朕的刀不够快吗?!”
    赵守正也有点傻眼了,好家伙,他还没见万历气成这样呢。看来这回的稀泥不是那么好和的了。一个安抚不好,是要出大事儿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急智,便闭上嘴,以免说多错多。
    但也不能沉默以对啊。赵首辅看一眼自己的副手,意思是‘阿行,接力’!
    两人在一起快十年,申时行知道这是元辅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元辅总是这样,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别人,只默默为大家背黑锅,擦屁股,还经常给大家发红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领导吗?
    “皇上说的一点没错,那厮就是沽名出位!如今风气大坏,年轻人不愿踏踏实实为官,只想着出名要趁早。他们找到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沽忠卖直,触怒皇上,用一屁股的伤痛换一辈子的美名!”申时行便马上沉声接话道:
    “他们的心思是,如果皇帝是位明君,我上书指出他的错误,皇上定会从谏如流,闻过则喜,不会怎么着我。但如果皇上打了我廷杖,把我贬官充军,那就说明皇帝是昏君!这足以证明我是犯言直谏的忠臣!哪怕被打死了,也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波一点都不亏!”
    “倘若侥幸不死,他们则会立刻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忠臣备受赞扬,哪怕被贬官发配几年也没什么。只要有了名声,到哪里都不会受委屈。过几年又会被无数人举荐,调回来就能连升数级……”
    万历听得目瞪口呆道:“我操,用心居然如此险恶……”
    “可不!”王家屏马上接话道:“臣这些年亲眼见过很多次,官员在午门吃了廷杖,回头就被百官当成英雄抬回去,百姓夹道欢迎,上司登门问候,真是风光无两啊!听说好多官员的妻子,因为丈夫没有在劝诫皇上的奏疏上联署,错过了这一光宗耀祖的机会,而懊恼的埋怨不已呢!”
    “是,那年夺情事件,有个官员被皇上廷杖。他又比较胖,抬出来之后,臀部的肉一块块脱落下来。他老婆便把这些肉捡起来,拿回家腌制成腊肉,说要代代相传,当做标榜正气的传家宝!”申时行一本正经道:
    “只是每当她展示一次丈夫腚上的肉,都会让陛下丢一次脸啊!这雒于仁也是同理,他既是沽名,皇上若重处之,反而遂了他的愿,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这种亏本的买卖怎么能做呢,陛下?!”
    “嘶……”万历本来是一心一意,非弄死雒于仁不可的。可让申时行这一忽悠,居然有些懵圈了。“那申先生的意思是?”
    “唯有宽容不计较,乃见圣德之盛!”申时行拱手道。
    赵守正不禁暗暗喝彩,这老申平时深藏不露,和稀泥的水平可比自己高多了。
    儿子为什么压着王锡爵不让他入阁,却让申时行一直跟自己搭班子了?因为王大厨那脾气,只会给他惹麻烦。而老申是给自己兜底擦屁股那个人……
    “元辅的意思是……”万历又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忙点点头,沉声道:“老臣也是这个意思。皇上不能上那小子的当,越是这样越要表现得宽容,不和那厮一般见识。这样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虚怀若谷的明君,而那厮也就知道自己是被谣言骗了,定当痛哭流涕,终生活在悔恨与愧疚中。”
    其余三人也赶紧拱手道:“元辅次辅说的是,臣等附议……”
    万历面色变幻一阵,沉吟答道:“这说的也是,倒不是损了朕圣德,只是显得朕没有肚量……”
    “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赵守正一面娴熟的拍着马屁,一面起身将拿到奏疏缴还御前。“这大过年的,皇上就当个屁,把他放了吧……”
    见万历没吭声,赵守正暗暗松口气。心说好家伙,两根棍子一起和稀泥,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你再看一下!”谁知万历却又闷声。
    “老臣有重影眼疾,认字难真,只能稍阅大略。”赵守正苦笑一声,想混过去。
    “不行!朕还是气他不过,必须重处!”万历却回过味来了。哪能被骂成这么就算了?朕会被人笑死的……再说朕又没打算明君。我就想当个普通快乐的皇帝,舒舒服服过这一生。
    所以,这口气必须得出去!
    还他娘的挺轴,赵守正一阵头大,只好强硬一把道:
    “皇上都说了此本乃轻信讹传,要是内阁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而全天下都当做实话了!”
    “这……”万历一下被戳到了软肋,登时哑口无言。
    ps.今天就到这儿吧。眼不太舒服,早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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