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太太的怒视转到了柔兰身上,指着她道:“好啊,我知道了,又是你这个丫鬟,果然下贱胚子,不好好尽丫鬟的本分,尽想着狐媚主子,难怪二哥儿成了这样!”
    她本就听徐氏说这丫头是如何如何把祝辞吊在手里,而祝辞也极喜欢她,魂都被她勾走了。
    本来她还心存疑虑,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祝辞看过去,眼底寒了不少,“祖母,您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这种话,您也说得出口吗?”
    祝老太太一噎。
    此时,岚香终于忍不住,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眼神带着冷,扬声道:“什么丫鬟!我们家小姐才不是丫鬟,是东溪顾姓大家的嫡出小姐顾柔兰,你们莫要搞错了!”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皆是大惊。
    徐氏神情愕然,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两日前东溪府衙的那件案子。她只听说是顾家的案子,但并不知道是哪个顾家,也没有仔细打听。
    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和这丫头有关!
    顾柔兰。这个丫头姓顾!
    祝老太太也愣在那儿,回不过神,不自觉轻喃道:“什么?什么小姐?”
    搀扶着老太太的祝桃低声道:“祖母,柔兰是东溪顾家的嫡出小姐,她唤顾柔兰。”
    祝老太太手一颤,差些跌倒。
    她自然知道东溪府衙的事情,只是她没有放在心上。顾家虽然不像他们祝家这般以商业起家,是豪门大户,可顾家家主顾鹤亭却是一方朝官,深受敬仰。
    若要正经说来,东溪顾家比永州邵家、贺家地位还要更重,徐家更是都比不上。
    这丫鬟……竟是顾家的小姐。
    走石坡的另一边,祝凛面色凝重。祝成曦则好奇地问了句什么,林氏支吾半晌,还是压低声音说了。
    他们身后,松萝看着前方,眼含热泪,扬起欣慰笑容。
    坟茔右侧,被官兵架着的祝延看着柔兰,阴冷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小姐啊。小贱蹄子,要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当初就应该折磨死你。”
    这声音不大,但顺着风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还没待其他人反应,架着祝延的几个官差率先往他肚子上砸了两拳,直砸得祝延痛得说不出话,嘴边溢出血沫。官兵怒斥道:“说什么呢!放尊敬点!”
    徐氏见状,哭着往前扑去,被守在旁边的官兵挡住。
    作为一个母亲,徐氏最看不得这样的景象,终于哀求起来,“祝辞,就当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的延儿吧,他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可他不是存心的……你看,你看!你的顾小姐还好好站在你身边,你也没什么损失啊,可我的延儿已经伤成这样了,他该有多痛,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锦衣华服的女人跪倒下去,哭得凄惨哀恻。
    祝老太太也拄着拐杖上前一步,“二哥儿,纵然你弟弟有什么不对,可他也受到惩罚了,你婶母这么求你,你就这样看着吗?大家都是一家人啊,为什么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是啊……”
    祝辞垂下眼,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低很沉,隐约泛着淡漠的冷意。
    随即,他低声开口:“都是一家人。”
    听见这句话,徐氏心中一喜,因为事情有转机,立即含着泪花撑起身体,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对啊,都是一家人,祝辞,你也不想看我们母子分……”
    话还没有说完,徐氏对上祝辞投过来的视线,想起过去的事情,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升起泼天的寒意和恐惧。
    ——完了……她一时嘴快,提到了不该提的话题。
    徐氏似预感到了什么,看着祝辞,保养得当的美目浮现出惶然。不,不要说,不要——
    在她惊惧的注视下,祝辞微笑着开口:“本来应该是一家人的。可是,婶母,不知道你当年害我母亲丧命的时候,是否也有想过这句话?”
    话音落下,包括徐氏,和徐氏身后的人皆是大骇。
    祝老太太退后一步,枯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二哥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胡说什么!”
    “南燕,”祝老太太看向地上脸色煞白的女人,“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徐氏咽了口口水,强压下战栗,慌乱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祝辞污蔑我,我没有害赵玉槿,是她自己产后虚弱死了的,不关我的事!”
    说完,徐氏忽然抓住了祝衫的衣摆,仰头看着他道:“老爷你说话啊,你替我说说话!”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祝衫身上。
    祝衫低着头,拳头紧握,迟迟没有开口。
    祝老太太神色震怒,用拐杖杵了杵地面,喝道:“祝衫,告诉母亲!”
    祝衫的脸色青白交织,似是陷入莫大的痛苦,良久后,从齿间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不远处,祝辞唇边讥讽笑意一闪而过。
    徐氏转头,见一身粉黛色衣裳的祝桃站在旁边,也拉住祝桃的衣裙,泪流满面道:“桃儿,你是知道的,母亲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你看母亲如今被人诬陷,你替母亲说说话啊,你素来乖巧,从不说谎,你说的话他们都会信的……”
    祝桃显然从方才起便被吓到了,眼眶通红,颤抖地蓄着眼泪。她看看跪在地上的母亲,又看向不远处自己素来敬仰的二哥,不知道该怎么说。
    祝桃从来没被这么多人逼视过,惶惶不知所措。
    祝老太太看着她道:“桃儿,你同祖母说实话,祖母相信你不会说谎。”
    祝桃退后一步,白着脸环顾四周的人,终于崩溃了。
    她跌跪在徐氏面前,捂住脸,泣不成声。
    “母亲,女儿求你,你说实话吧,我们家对不起二哥,我们家真的对不起二哥……”
    这句低低的哭音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却如同鸣钟震响。
    轰鸣在每个人耳边。
    除了这句话,什么都听不到了。
    祝衫慢慢闭上了眼睛。
    祝老太太看着徐氏,说不出话。素来稳重的老太太,这一刹那竟有些恍惚。
    徐氏看着哭泣的祝桃,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地推开她,“你说什么疯话!桃儿,现在连你也跟着祝辞污蔑你的母亲了吗?”
    祝桃摇着头,泪流满面道:“母亲……”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女子的唱曲声。
    “叹那男女情感动天,共赴黄泉,却独留他人逍遥尘世间——”
    伴随着愈来愈近的声音,远处坡上走来一道婀娜的女子身影,女子容色妩媚,自成风韵,着黛绿衣裙,白色狐裘加身,束出纤细的腰肢,这样寒冷的天,却露出一片白腻肌肤。
    等到女子走近之后,徐氏等人更是不可置信,似见厉鬼。
    太像了。
    太像了……除却神情,竟像是和赵玉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站在祝辞身边的柔兰也看过去,看见来人时,也愣了片刻。但很快她明白过来,抿住了唇。
    玉莺今日换了妆容,竟连她都差些认不出来了。
    ——莺娘子素来是锋利热烈的,可她今日将自己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眉眼温婉,好似月色下泛着盈盈波光的秋水,让人见之印象深刻。
    “徐南燕,徐二夫人是吧?”玉莺走近几步,看着徐氏笑道,“怎么样,认得我吗?”
    徐氏脸色煞白,无意识往后退,“你是谁?”
    玉莺看着她,笑得妩媚动人,“我是赵玉槿啊。”
    说着,又刻意往前了一步。
    “你别过来!”徐氏脸白如纸,“滚开,滚开,你别靠近我!”
    玉莺看着徐氏的模样,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她笑了很久,等到笑够了,这才抱住手臂,慢条斯理地拭去眼尾的泪。
    “徐南燕,”玉莺看向了她,娇笑着问道,“我给你唱的那首《风月错》,好不好听啊?”
    徐氏僵在原地,缓慢地思索片刻,猛然想起,登时怒不可遏:“竟然是你!”
    她在夜里听到的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有人在唱曲子!
    “你是谁,你不是赵玉槿!”徐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赵玉槿早就死了,你不是赵玉槿,你到底是谁?”
    “怎么,你问了我就要答你?”玉莺勾着手道,“徐南燕,你害死了人,却还能安然享福,你的脸皮可真是厚啊。”
    徐氏怒极反笑,“一个下贱的娼妓,和赵玉槿一样的狐媚做派,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许是这句话的哪两个字激怒了玉莺,玉莺面上笑意顷刻间悉数消失,狭长眼眸寒意动人,直望着她。
    玉莺一字一顿道:“娼妓?我和我姐姐卖艺为生,从不与人做下流勾当,清清白白!纵然是抛头露面的歌伎,却比你这钟恶毒至极的妇人要好得多!”
    徐氏眼中冒火,反唇相讥,“原来是姐妹啊,果然呢,下贱胚子一窝,你也只配卖弄你的风尘了。即便你再花多少工夫,也摆脱不了你的身份,你永远进不了大家族的门,始终低人一等。”
    玉莺冷眼看着她,没再说话。
    “祝二爷。”
    玉莺忽然道,“让我来解决,行吗?”
    柔兰一怔。这是她认识玉莺以来,她第一次以询问的方式开口,褪去了从前的锐利针对,只剩下内里真实的她。
    祝辞道:“可以。”
    玉莺这才重新笑起来,笑意妩媚。她迈开步子,朝对面走去。
    她走得不快,步伐从容缓慢,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却让人心中生出退意,不自禁退后一步。
    徐氏也想往后退,却被玉莺猛地抓住衣襟,拉到了她的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徐氏埋藏在心底的恐惧终于翻涌而上,忍不住尖叫道:“滚开,滚开!”
    玉莺端详着徐氏,片刻后,不理解地嗤笑一声。
    她啧道:“姐姐,你就是被这样一个女人害了啊……”
    徐氏惊惧万分,却不知为何挣扎不开,“你这贱人,贱……”
    很沉闷的利器入肉的声音,徐氏瞪大了眼睛,接下去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女人温婉柔美的脸。
    那是她此生最恨最惧怕的一张脸。
    连看到,都会心生厌恶。
    二十多年以前,踏青时节柳絮纷飞,街道人声喧嚣,她化了精致妆容,带着丫鬟出府寻祝景,想见他一面,和他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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