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熙和江从芝二人此时并不知道唐俊生即将发生什么,静安寺这条路依然没有什么人气,倒是不远处已经开始有拆房动工的商户了。江从芝到底没有住进唐俊生给她置办的院里,却是直接在商铺后方自带的小院里安置了下来。
    这院子和她之前在春满阁的房间差不多大,前铺主留了两张小童坐的竹凳,一柄扫帚,孤零零地靠在墙头。四四方方的一小处地方两面是墙,一面是仅仅只容一人小憩的房间,打起帘子就是前厅铺面。
    江从芝坐在那竹凳上靠着墙,看着土灰色墙头与天空的连接处发了神。在黄包车上的时候还不觉得,而今真实地坐着摇摇欲坠的竹凳、摸着墙上细小的裂纹,耳边没有堂倌唱出各个客人的名字、没有高姨催她用玉蛋的唠叨、也没有男人的喝醉酒后的大笑、更没有女人的婉转娇吟...太静了,整个世界好像突然就只剩她自己一个人了。眼泪忽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突然而来的不真实、欢喜、悲伤和惶恐从四面八方涌来。
    “东西都放在前厅了,不过这边人这么少你晚上一个女子住会不...”黄熙挑帘走进小院,就看见女人满脸是泪地看着天。见他来了,又扯出一个笑来想解释什么,但好像喉头一哽,放声哭出声来,说是哭但哭中带笑,嘴角偏偏是向上扬起的。黄熙见过这种模样,在他还是捕员时办过一个案子,那个杀了经常打自己的丈夫的女人就是这么哭着笑着走进警署的。
    黄熙沉默了一下,想到江从芝经历曲折,叹了一声,拿起另一个竹凳在她身边坐下,腿刚向前一伸,竹凳啪的一下歪了脚,屁股撞在地面上发出敦实的一声响。
    二人都愣了一下,似乎都没料到在这么伤感的情景下能发出这样喜剧性的一幕,看着黄熙不知所措的模样,女人没忍住,破涕为笑笑出了声,忽然觉得黄熙这人也没那么讨厌。
    黄熙见她笑了,索性将那破竹凳往旁边一扔,直接坐在黄土地上道:“这下好,我也不用想怎么安慰你了。”
    江从芝敛了笑,微微叹道:“不用安慰我,我从那地方出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一时有些不习惯罢了。”
    堂子里是多热闹的地方,有人捧着爱着,如今出来了凡事都要靠自己。黄熙看着她的侧脸,鼻头圆润有肉,此刻红红的,更显几分娇俏可爱。不得不说,这是个好颜色的女人,可惜就是守不住自己的心,前有唐俊生后有伯曼,也不知道长记性了没有。黄熙转过头,安慰道:“江小姐聪颖,就是太过忠诚。”
    江从芝不解地看向他。
    黄熙又道:“忠于承诺,忠于他人。你对唐俊生如此,对伯曼又何尝不是,就连现在都不肯说当初你失踪时候的来龙去脉。”
    江从芝见他又把话题往这上面引,心道自己太天真,刚刚竟瞎了眼还对他有改观。她转回头,吸了吸鼻子道:“多谢黄督察长提点了。”
    她说出的话带着鼻音,但不难让人听出她的不快,黄熙见谈话又陷入了僵局,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的行李都不多,我都安排放在铺子里了,需不需要我帮你拿到后边来?”
    黄熙毕竟帮她搬这搬那的,江从芝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想了想道:“不用了,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便是。”
    黄熙还未答话,倒是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那人穿着寻常小贩的衣服,一头打理整齐的头发,模样是丢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督察长!”那人急匆匆跑进来,看了一眼江从芝,又看着坐在地上的黄熙,有些犹豫。黄熙见状于是急忙起身,跟着来人向外走去。
    江从芝看着他白色裤子上脏脏的两个土色屁股印,哧了一声,又靠回墙边。
    不待她继续长吁短叹,黄熙就又折返回来。男人挑开门帘,脸色凝重地道:“唐俊生出事了,要和我一起去趟医院吗?”
    二人匆匆锁了门上车去医院,江从芝这才知道是消失快一周的白玉又回来了,不仅腹中孩子没有了,还偷拿了针管给唐俊生注射了空气。江从芝不是学医的,自然不知道注射空气有什么后果,直到黄熙告诉她可能会造成血栓瘫痪或者死亡时她才警铃大作。
    “现在他情况如何了?”江从芝蹙眉急急问道。
    黄熙摇摇头:“在急救室里,白玉注射后就呆在走廊,看着护士把他送进去的。”
    “白玉莫不是疯了?!”江从芝生气地大声说道。莫说她爹爹性命还要靠唐俊生打点关系,单就是人前害人性命这条也够她蹲牢子的了。
    而当真正见到白玉的那一刻,江从芝才知道,这个女人大抵是真的疯了。
    白玉坐在医院的长条凳上,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捕员。见到江从芝和黄熙前来,脸上扬起一抹快意的微笑。白玉一向是打扮得精致美丽的,下巴永远都是轻微向上抬着的,而以往一向带着些轻蔑的眼睛,此时却恶狠狠地望着她。
    素颜状态下,白玉的黑眼圈被映照得很明显,江从芝原本想好的指责就在怔愣里被压了回去。
    “从良了还是离不开男人啊?”白玉看了看她身边高挑的帅气男人,出声呛了她一句。白玉也是见过黄熙的,但她如今连唐俊生都敢害,自然也不会给黄熙留什么情面,哼笑道:“带着新欢来看旧爱,你倒是本事。”
    白玉身边的一个捕员当先就要出声为自己上司抱不平,而黄熙朝他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倚着墙站着。
    “哪有白小姐有本事,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往牢子里钻。”江从芝见这些警署的人都一副看戏的模样,本就不悦的脸更臭脸些,哼了一声道。
    “家?”白玉重复了一遍,她哪里还有什么家呢?心中一痛,眼前女人面目就越发可憎,她陡然站起身,冲上前两步抓住她的衣领喝道:“是啊,我家破人亡都拜你和唐俊生所赐,你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指摘我?”
    那两名捕员没反应过来,白玉动作快且准,整个人的重量都朝着江从芝压去。若不是她,唐俊生说不定也不会有反心,她的爹爹现在说不定已经拿下了粤军,等他回家的时候,一定会给她带陶陶居的雀松粉果。而如今,所有都没有了…
    黄熙急忙上前,但白玉已经冲到她身前揪住她的衣领,指关节结结实实地在江从芝咽喉处戳了一下。江从芝咳呛两声,要说她不想白玉好是真的,可桂粤之战可跟她沾不上关系。江从芝忍着疼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哑着嗓子道:“关我什么事?”
    而此时黄熙和两个捕员终于将两个女人拉开,一人拉着白玉的一边胳膊往后扯,白玉却毫不在意这些警员如何,只是死死盯着江从芝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那些盘算,你想和他双宿双飞?下辈子吧!这辈子他就是死了葬在哪也是我姓白的说了算。”
    白玉话音刚落,只见从外面又匆匆行来二人,当先一人从未见过,直奔着黄熙走来。身后跟了个人,穿着一身墨色的中山装手持西帽,正是唐文山。唐文山脸色很不好,显然是听到了白玉刚刚说的那番话。白玉也安静了下来,唐俊生对不起白家,但她也同样对不起唐文山。
    “我弟弟还没死你就这样咒他?以前白家势大,如今我看是你白家说了算、还是我唐家说了算!”唐文山掷地有声,对着白玉愤愤说道。他太阳穴被气得凸起,一向温和的面目变得有些狰狞,毕竟他哪里能想到这个他处处维护的弟媳竟想要他弟弟性命。
    白玉听罢心中一痛,龙州的消息也许还没传到上海来,但她昨晚已经知道了,不然看管她的粤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将她放了。白玉看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眼泪忽然像断了线一般流了出来。她也说不清她这般伤心是因为爹爹下落不明、还是因为曾经这个一向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对她恶语相向。
    一时间除了白玉隐忍的哭声便再无其他,众人陷入了一段短暂而尴尬的寂静里。还是黄熙两声上前与唐文山寒暄打破了这种尴尬,他大致交代了一下唐俊生的情况,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虽然唐文山眉头依然紧皱,但也聊胜于无。
    待二人简短交谈完,走在前面的便衣捕员才走到黄熙身边附耳说道:“外面有几个报社的记者闻着味儿就来了,我给拦了下来。”纵使他声音压得很低,但难免有几个字眼会落入众人耳朵里。
    黄熙看了看唐文山又看看白玉,想了想对唐文山道:“我们先带白小姐走侧门回署里,我让小何留下看着以防出什么变故,如果唐先生需要什么,吩咐小何便是。”
    唐文山看着白玉低垂的头,别开眼重重地嗯了一声。
    两个捕员带着白玉走在前,黄熙走在后,刚走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看江从芝,问道:“我捎你一程?”
    “我要留下。”江从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黄熙刚想点头离开,就听唐文山垂眸说道:“江小姐还是回去吧,家母已经在来的路上,她身体不好。”
    是了,就算从了良,也抹不掉唐家人对她的轻视和敌意,毕竟从他们的角度看,她才是那个让他抛妻弃子的始作俑者。
    黄熙将白玉带回了警署,顺道也把江从芝捎了回去。
    再次独处,江从芝却没有心思哭,一个人忙前忙后把行李收拾了,还出去买了饭菜。看似波澜不惊,但实际只有手脚是发软的,即便她心里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她担心唐俊生担心得要命。她行李本就不多,收拾了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人一闲下来就心慌不停,于是又去买了扫帚抹布,将这小店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个遍,直到夜幕十分才回了后院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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