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见多了各种虚与委蛇、笑里藏刀的交际往来,还真没见过孟凭澜这样直来直往的。
    “这……陛下……”他本能地想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否认,可一看孟凭澜那略带嘲讽的笑,不由得心头火起,“陛下既然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先生既然看不惯我,为何在我入城前没有和我那大侄子一起拆我的台?”孟凭澜盯着他,眼中困惑之色一闪而过,“我还以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应该就是先生你,毕竟先生辅佐我那大侄子多年,小顾大人又是他当年的伴读,相交莫逆,你们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也无可厚非。”
    “陛下你把我看成什么了!”顾南漳勃然大怒,“安王殿下为了一己私利居然要将大宁江山拱手送于外族,我怎会和他同流合污?更何况你如今即有先皇的遗旨,又有先帝的临终传位,我身为大宁臣子,自然要奉正统的君王为主。你若是惦记着我从前骂你早晚会是乱臣贼子这事,你不如早些把我罢官夺爵,也好泄了你心头之恨,休要在这里羞辱我!”
    他这一番话一气呵成,说到最后,气有点接不上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顾非灏慌忙上前扶住了父亲,卫梓宥气得脸都白了,冲着孟凭澜怒目而视:“陛下,伯父他一心为了大宁谋划,做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你若是不待见他,准了他的请辞就是了,又何必特意跑到这里来气他呢?”
    孟凭澜轻吁了一口气,起身上前一步,朝着顾南漳深鞠了一躬。
    顾南漳有点懵,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慌忙跪倒:“陛下……你这……这是做什么?”
    孟凭澜伸出双手把他搀扶了起来,神色诚恳:“先生,是朕错想了,先生君子如竹,以大宁和百姓为重,自己的那点喜好和偏爱都可以抛诸脑后,既然如此,那先生为什么要离开呢?留下来监督朕有没有行差踏错岂不是更好,总不至于先生也和朕一样错想,以为朕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会因为以前那些意见相左而给先生难堪,所以索性请辞求去吧?”
    “这……”顾南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么些年不见,孟凭澜居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把他的退路都挤兑没了。
    “好了,先生,你请辞的事情就不必再提,”孟凭澜立刻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这些年来朕忙于练兵打仗,先生从前教的东西都荒废了好多,以后多多来向先生请教。”
    顾南漳连忙道:“陛下过谦了。”
    “对了,朕此来除了和先生敞明心迹之外,还有一件事来请先生帮忙,”孟凭澜的目光犀利地扫过了顾非灏,落在了卫梓宥的脸上,“正好小顾大人和卫大人都在,也一起看看。”
    他朝着身后示意,于德华立刻上前,掏出了一副卷轴,放在桌几上摊了开来。
    画像落入众人眼眶,顾南漳的眼神一滞,顾非灏和卫梓宥的眼神有些虚飘飘地在画像上一晃而过,随即互望了一眼,垂下眼睑一语不发,拢在袖中的手掌却都不由自主地握紧。
    这上面画着的是一名女子的脸庞,和顾琋有□□分的相似。
    “这……陛下这是何意?”顾南漳惊愕地问。
    孟凭澜一脸的轻描淡写:“不知道先生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子?她也姓顾。”
    顾南漳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孟凭澜经历了无数场生死之战,从汝阳一路杀到了京城,从一位藩王变成了大宁之主,居然还惦记着他的女儿,不仅惦记着,还找到他面前来了。
    他一时不知道孟凭澜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试探,电光火石之间,他立刻坐了决定,镇定地否认:“没有。”
    孟凭澜有些失望,不死心地问:“先生,你想想看,你们顾家旁支有没有差不多样貌的女子?她长得很美,堪称人间绝色,你若是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左右这欺君之罪是逃不了了,顾南漳佯做惊讶地问:“陛下,这女子的确长得挺美,但我确实没见过,不知道陛下找她做什么?”
    孟凭澜咬了咬牙:“她骗了我,等找到她就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跑不跑。”
    顾南漳大吃一惊,哆哆嗦嗦地道:“陛下……这不妥当吧,她若是犯了国法,自有国法定罪,滥用私刑,只怕……”
    孟凭澜笑了笑,立刻从善如流:“先生教诲得是,我就那么一说,当然不会真的打断她的腿。”
    顾南漳哪里肯信,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说出真相,他也没心思再和孟凭澜周旋,只盼着这位帝王赶紧离开,他要和顾琋商量,赶紧提前离开京城才是。
    “你们二位呢?”孟凭澜又问,“见过这位女子吗?”
    顾非灏摇了摇头。
    卫梓宥不动声色地道:“陛下,这样的绝色若是在京城的话,必定艳冠京师,我们都没瞧见过,想必不是这边的人。”
    孟凭澜盯着他,淡淡地道:“卫大人这么快就替朕下了定论,真是热忱,对了,我听说两年前卫大人去过汝阳,怎么也不到我王府来碰个面呢?”
    卫梓宥神情自若:“陛下说笑了,汝阳人杰地灵,我一直想去,但却没有机会,离得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到了邠州,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一趟。”
    “是吗?”孟凭澜似笑非笑,“卫大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从邠州回京城的?”
    “这……过去太久已经忘了。”卫梓宥早有准备,恭谨地道,“陛下可以去翰林院调文书查阅,臣因病告假,远行散心了大约三个月。”
    “卫大人倒是随性自在,那不知道卫大人在这三个月里做了些什么呢?”孟凭澜逼问道。
    “不外乎是四处走走看看,散散心,随性写写画画,”卫梓宥对答如流,“陛下若有兴趣,我的手稿还在,可以拿来给陛下一阅。”
    “好,那我等着和卫大人一起秉烛夜读。”孟凭澜笑了笑,只是这笑意却未及眼底,“还望卫大人好好回忆一下,到底这三个月里有什么趣事可以于朕一起分享。”
    “是。”卫梓宥躬身应道。
    “咔哒”一声,书房里面的角落传来了异响,站在孟凭澜身侧的冯裕顿时一凛,手搭在剑上,厉声喝道:“谁!”
    “喵。”一声猫叫响起。
    “猫……是我家那只猫……”顾南漳按捺住胸口的狂跳,“这个小畜生,居然敢惊扰了圣驾……”
    孟凭澜饶有兴味地道:“先生好兴致,居然还养猫。”
    “这猫总爱到处乱跑,什么时候钻到这里来了,”顾非灏强撑着笑,“我去看看……”
    又是“咔哒”一声,听起来像是猫跳窗跑了。
    “这小家伙,”顾非灏作势要往外走,“我去把它抓来。”
    孟凭澜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不早了,先生好好休息,朕就先告辞了。”
    第42章 夸夸其谈
    顾琋坐在书房的地上, 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突如其来的腹部绞痛稍稍好了些,她学完猫叫后一动也不敢动,内心默默祈祷,盼着孟凭澜赶紧离开。
    外面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 又过了好一会儿, 凌乱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 顾南漳他们三个急急地出现在她面前。
    “走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顾非灏着急地问, “脸色这么差?”
    “琋儿,喝点热水。”卫梓宥递了一杯水过来。
    顾琋接过来喝了几口, 感觉舒服多了, 这才在顾非灏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刚才贪嘴多吃了冰葡萄, 有点不舒服, 差点把书架弄倒,现在好点了。”
    “你可吓死我们了, ”顾南漳心有余悸,“还好,陛下没过去看。”
    顾琋自己也有些后怕, 抚了抚胸口,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苦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他居然还在找我,爹,大哥,卫大哥,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胡说什么, ”顾南漳责备道,“你是我女儿,算什么麻烦?”
    “这事估计瞒不长久,”顾非灏忧心忡忡地道,“但凡见过你的,看到那张画像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陛下他后宫依旧空无一人,只怕礼部立刻就会安排选秀,到时候把你的画像一送上去,也马上就会穿帮。”
    顾琋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这两年几乎没有外出见人,京城里还记得我的人应当不多,陛下他也不会逢人就拿着画像让人认。至于礼部的画像,也不用担心,我猜我的画像应当早就被人掉了包。”
    “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面带惊愕。
    这件事顾琋其实早有察觉。
    程双蕴替孟凭澜选王妃时,有她的名字在内,那应当是看到过她的画像的,但孟凭澜和程双蕴却根本没有把她和顾琋两个人联系起来,所以,她的画像是被人换掉了。
    再往前追溯起来,她和郑蕙予约好去邠州探亲,结果却在青崖山附近遭遇了山崩,又被青崖寨的人掳走,这其中也有玄机,只怕连那个商队都是有人故意做好了手脚。
    这双幕后黑手是谁的,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可那人到底意欲何为,她还雾里看花看不清楚,还要再等等才能知道。
    她把自己的猜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安慰道:“爹,你就还是留在京城,万一有什么事也可随机应变。陛下此人,虽然肆意妄为,但心胸应当还算宽广,大宁如今百废待兴,也需要你这样的能臣辅佐,你和哥哥别因为我的事情而耽误了国家大事,我一个人去江南就好了。”
    顾南漳左右为难,忽然便恼怒了起来:“顾非纵这小子人呢!全家就他一个没有官衔在身,他若是在的话,便可以陪你一起去。”
    顾非纵便是顾琋的双胞胎哥哥,两年前西戎入侵、北仁叛乱时,他气愤于朝廷的不作为,留下一封书信说是去打仗了,自此就没回过家,只是在陆陆续续托人带信报了平安。
    现在战事已毕,也不知道他还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顾琋倒并不太担心,前世顾非纵也是如此,后来因为战功卓著被编入禁军,升为从五品的归德郎将。这一世虽然有很多事情不一样了,但顾非纵这里的变故应当不大。
    “爹,你别生气,”顾琋安慰道,“他上次来信不是说得了军功升职了吗?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我这里没事,多派几个侍卫随行就是了,现在战乱已经平息,江南那边又有外祖父一族的亲戚在,安全得很。”
    “伯父,”卫梓宥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话,郑重地道,“我陪琋儿去江南吧。”
    顾南漳愣了一下:“梓宥,这可不行,你在翰林院有官职在身……”
    “伯父,琋儿,”卫梓宥诚恳地道,“我向来散漫自由,翰林院编修只不过是个闲职,坦白说,刚才陛下对我的态度你们也都看见了,只怕他已经对我起疑,若是我留在京城,只怕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不如暂时离开为妙。”
    “不用不用,”顾琋连忙拒绝,“卫大哥,上次的事情已经让你操碎了心,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麻——”
    “琋儿,”卫梓宥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其实,我今天过来是特意想向伯父和伯母请求,让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江南的。”
    顾琋愣住了:“为什么……”
    顾非灏抚了抚额,一脸没眼看的模样:“傻妹妹,还能是为什么?”
    卫梓宥向来从容淡然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绯色:“这两年国事纷纷扰,儿女之情都要暂且放下,如今总算一切顺利,我也总算可以坦露心迹了,琋儿,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希望从此之后能爱你、敬你,和你一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顾琋大惊失色:“卫大哥……这……我……”
    她求援似的看向顾南漳,却见顾南漳一点儿都不意外的模样,显然是早就已经心中有数。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卫梓宥年少成名,平嘉四年便高中状元、入翰林院,才气横溢、书画双绝,被誉为大宁第一才子,跨马游街的时候,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争相观看。
    这样一位青年才俊,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成亲,据说卫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平了。
    顾琋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
    可是,是卫梓宥亲手把她从汝阳救回来的,他必定早就知道她曾经在蒲草别院中和孟凭澜有过肌肤之亲,以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又何必要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呢?
    她连连摇头:“卫大哥,你是不是一时冲动才说的这些话?你很好,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还千里迢迢赶去汝阳救我,我特别感激你,可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哥哥……”
    “琋儿,我没有冲动,”卫梓宥正色道,“前几年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原本就打算好了,等你从邠州回来后就央我母亲来你家求亲。后来你出了意外,我心急如焚,赶到汝阳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在意。这两年我知道你没心思考虑男女之情,所以一直默默等着,今日终于可以把心里话说出口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琋儿,我看梓宥真的不错,”顾非灏帮腔,“你操心了这么久的国事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也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了。”
    顾南漳乐呵呵地道:“你哥说得不错,琋儿,我和你母亲也是这样的想法。”
    “这……”顾琋不知所措,惶然道,“这太突然了,卫大哥,我一直……”
    “没事,”卫梓宥轻笑了一声,“你若是一时难以做决定,我也不着急,再好好考虑些时日也无妨,不过,这次江南之行,还望琋儿妹妹收留我一下,我必定执以君子之礼,不敢有半分唐突。我怕我再留在京城,要被陛下抓进大牢大刑伺候。”
    -
    一无所知的孟凭澜,此刻已经回到了宫中,他一时也不想回去批阅奏章,挥退了众侍卫,只留下了几个亲信,随便在园子里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落在宫殿的飞檐翘角,红墙碧瓦,俨然一副富贵荣华的昳丽景象,可是,他的心中却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算起来,他离开这里已经有七年多了,从一个彷徨无措的少年成为独揽天下的帝王,算是实现了自己离开时发下的宏愿,也完成了当年父皇对他的期许。
    今日登基大典,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这至尊之位,应该金樽美酒、彻夜狂欢才对,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感伤呢?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
    这样一个狠心绝情的女人,又有什么好惦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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