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孟凭澜已经不在了,兰莘她们进来伺候她起床,荷蕙也还在,时不时面带忧虑地看上她一眼,想必昨晚的事情这些婢女们都知道了。
    顾琋也没心思去安慰,她还在沉浸在昨晚的震惊中,一时不敢相信,孟凭澜居然流泪了。
    应该不是哭了吧,可能是眼睛里进了异物才会流泪的,历来战无不胜、冷酷无情的汝阳王,怎么可能会哭呢,还是因为她这么一个曾经欺骗他、背叛他的女人。
    会不会是真的哭了?
    难道冯裕说的都是真的,孟凭澜真的爱她入骨,这两年无时不刻地在思念她、寻找她,就连她的欺骗和背叛都不在意了,要不然孟凭澜为什么没有处决荷蕙和贺锜,反而把他们俩都毫发无损地放了回来?
    不,不可能,别胡思乱想了。
    这两年从陆陆续续收到的战报中看到,孟凭澜和程双蕴身边一直有个女将陪伴,协助训练兵员甚至上阵杀敌,她推测了一下,这名女子应该就是留在汝阳的罗芷蓝。
    前几日郑蕙予也提起过这位天子的红颜知己,可见罗芷蓝早就已经是后宫默认的人选之一了。
    接下来的的选秀立后,必定是一场京城贵女们的大战,这辈子,她决不能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入宫和一群女子为了天子的宠爱整天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反复在心里警醒了自己几遍,顾琋心不在焉地用完了早膳。刚要出去在庭院里散散心,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秀珠兴高采烈地进来禀告:“姑娘,赵大夫他们来看你了。”
    顾琋的心情一阵激荡,几步就抢出门外,只见赵其安和祁袁山两人在庭院中负手而立,正朝着她笑呢。
    “赵大夫,祁将军,我……”她心里愧疚万分,哽咽着道,“我真是对不起你们……”
    “欸,胡说什么,”赵其安乐了,几步就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一脸的宽慰,“我就说嘛,以我这出神入化的医术,怎么可能治不好你的病?原来是你装着没记起来,我这招牌总算没有砸掉。”
    “是我骗了你们,”顾琋苦笑了一声,“我当时若是和王爷坦白,只怕这细作的身份就盖章论定了,我担心尚书府和王爷之间的恩怨,所以不得不想方设法离开,还连累祁将军受了重伤,这两年我心中愧悔难当,只盼着能有一日见到你们,向你们赔罪。”
    她正欲上前向祁袁山行大礼,祁袁山慌忙阻拦:“宝儿姑娘,你休要折煞我了,当时事出突然,伤我的人各为其主,也算不上什么错事,他后来没给我补上一箭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你别在意。”
    顾琋怎么能不在意?
    祁袁山这样一位武将,纵横沙场鲜有敌手,最后却因为她伤在一枚暗箭之手,现在连最基本骑马射箭都困难,这简直和要了他的命没有两样。
    “祁将军,你这伤还有可能恢复原状吗?”她忍着泪恳求道,“赵大夫,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赵其安轻咳了两声,正色道:“宝儿姑娘你放心,前两年大家四处征战,我也没办法盯着袁山老弟,现在总算太平了,我一定仔细替他好好调理,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恢复个四五分不在话下。”
    “多谢赵大夫!”顾宝儿大喜,赶紧抹了抹眼泪,又不放心地叮嘱祁袁山,“祁将军,你可一定要听赵大夫的话,别不当回事。我家里还攒了很多珍稀的药草,到时候都给你拿来……”
    她忽然住了口,心中一阵沮丧。
    现在她都成了阶下囚,尚书府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还谈什么珍稀的药草啊。
    “宝儿姑娘,”祁袁山连忙安慰,“你放心吧,陛下把你扣在这里一定是暂时的,这两年他……”
    赵其安咳嗽了两声,戳了戳他的胳膊。
    顾琋和祁袁山转头一看,孟凭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几丈开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祁袁山和赵其安连忙上前见礼,孟凭澜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自便,看也没看顾琋一眼,自顾自地进了正厅。
    于德华跟在孟凭澜身后,走到顾琋身旁时停下了脚步。
    “哎呦我的宝儿姑娘啊,”他一脸的哀怨,“你可坑死我们了,这两年我们过的叫什么日子,天天都想着你、盼着你回来。”
    顾琋吓了一跳,于德华这话,简直比当面怒斥她还要吓人:“于公公,你想我干什么?你不是一直讨厌我的吗?”
    “宝儿姑娘,你这就没良心了吧?”于德华叫起屈来,“我承认一开始是有点看不起你,可后来我早就改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想着你,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可不能冤枉我啊。”
    “活该,”赵其安挖苦,“别卖惨了,宝儿姑娘看不上你,你拍错马屁了。”
    “赵其安!”于德华恼火地叫道,“你非得拆我台是吧?等着,等陛下那天治你了,我落井下石你!”
    “好了好了,”祁袁山连忙做和事佬,“你们二位加在一起的岁数都多大了,怎么还一见面就掐个没完。”
    顾琋掩着嘴笑了。
    这场景,好像回到了汝阳,回到了她还处于懵懂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几个人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儿,祁袁山和赵其安识趣地告辞了,于德华朝着里面努了努嘴,示意顾琋赶紧进去,顾琋迟疑了片刻,小声问:“于公公,劳烦你透露一下,我父亲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于德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宝儿姑娘,你何不自己去问问陛下呢?只要你开了口,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陛下都能想法子摘下来。”
    顾琋当然不信,不过,都到了这种时候也躲不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她快步跨进了正厅。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孟凭澜一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茶盅慢慢旋转着,目光专注,好像这茶里有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陛下,”顾琋硬着头皮上前请罪,“是我欺瞒了陛下,还望陛下饶恕。”
    孟凭澜的手一顿,终于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来:“说吧,为什么要骗我?”
    此刻的孟凭澜冰冷淡漠,完全看不出半点昨晚的异样,顾琋心中忍不住自嘲自己想得太多,定了定神,苦笑了一声:“陛下,其实我好几次想说的,那次我在双林苑晕倒后,曾经问过你顾琋的事情,可你当时十分憎恶顾家和顾琋,我就没敢开口……”
    孟凭澜的眼神一滞,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声:“胆子这么小吗?那你后来居然胆敢伙同卫梓宥设计逃离汝阳,不仅重伤了我的重臣,还用坠崖的马车妄图瞒天过海骗我死了,这个时候你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了?”
    “我……”顾琋张了张嘴,想要辩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还能说什么?说她知道前世两人的孽缘、说她必须要回去制止悲剧的重演、说她命中注定不能和他在一起?
    “没话说了?”孟凭澜的眼神陡然凌厉了起来,“好,就算你当时怕我降罪于你不敢说,那前些日子我入了京城,和你父亲也冰释前嫌,你为什么还要躲起来不见我,甚至要逃去江南?是不是那个……卫梓宥哄骗了你?”
    最后几个字仿佛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一股杀气,顾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急地道:“不是,和卫大哥没有关系,陛下,你别迁怒别人,是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们本来就是毫无牵连的两个人,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不如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彼此安好……”
    孟凭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顾宝儿,你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日日夜夜都在害怕,怕那辆马车是真的载着你摔得粉碎了,怕你的尸体真的被江水冲走、只剩下一只绣花鞋给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后来我想尽办法都没有你的消息,只好路过一座寺庙便进去叩拜,求菩萨保佑你还活着,盼着你还能对我有半分怜惜,给我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你……你居然还觉得我们能相忘江湖彼此安好?”
    “陛下,”顾琋呆了半晌,好半天才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再过几年,应该都会忘了吧。”
    “很好,”孟凭澜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仿佛在强压着即将爆发的怒气,“你想忘,我却不想,你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走,明日你就入宫,如果再逃,你逃一次,我就杀一个你身边的人,这些婢女们杀完了,我就杀你的家人,杀到你不敢逃了为止。”
    顾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
    “还有那个卫梓宥,”孟凭澜冷笑了一声,“他不是很厉害吗?瞒天过海,将你藏得滴水不漏,我看看是先打断他的腿,还是折了他的手……”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顾琋心中恐惧,颤声道:“陛下,你……你要是伤害了卫大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哐啷”一声,孟凭澜飞起一脚,身旁的椅子发出巨响散了架,椅子腿在地上打了个滚,撞在了墙面上。
    他一步步地朝着顾琋走了过去,一下子捏住了她的下巴,双目赤红。
    两人对视了片刻,孟凭澜哑声问:“所以,宝儿,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是不是?”
    顾琋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倔犟地、用力地偏开了脸去。
    孟凭澜猝然松了手,大步走出了房间。
    第48章 红颜知己
    有那么一瞬间, 孟凭澜真的想要把卫梓宥杀了。
    这杀心早就在看到顾琋和卫梓宥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模样时就有了两分,又在得知翰林院派遣卫梓宥去江南收集典籍的时候变成了五分,最后在顾琋那句话之后到了顶点。
    他也知道,他不能再在那座院子里待下去, 再待下去, 只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伤了顾琋。
    回到宫中, 几位大臣等着他商议国事,他勉强摄住心神听了一会儿, 挑着几件紧急的处理了一下,其他的暂时押后, 把人都打发走了。
    靠在椅背上想要闭目养神, 太阳穴却一突一突地跳,顾琋含泪的双眸时不时地闪过。
    他索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想要缓解一下心中愤怒和焦灼。
    “陛下……”于德华小心翼翼地问, “宝儿姑娘那里,准备的东西还送过去吗?”
    因为事出突然, 顾琋现在住的地方只是安放了些蒲草别院带过去的东西,于德华昨日忙了半天,把各种绫罗绸缎、笔墨纸砚都按照最高规格的备好了, 打算今天送过去的。
    孟凭澜咬了咬牙:“都扔了。”
    于德华应了一声, 却没动。
    “怎么,”孟凭澜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这是违抗君命了?”
    “我哪敢啊,”于德华小声嘀咕,“只是陛下今日让我扔了, 明日只怕又要心疼宝儿姑娘让我重新准备,还不如我慢一点偷个懒。”
    孟凭澜阴沉着脸没说话。
    于德华和冯裕对视一眼,壮了壮胆,劝道:“陛下,既然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宝儿姑娘,怎么还发脾气呢?她胆子小,又爱哭,被陛下这么一吓,就算心里再喜欢陛下也不敢说了……”
    “她胆子小?她喜欢朕?”孟凭澜冷笑了一声,“朕看她喜欢的是那个卫梓宥吧?哄得朕救了她、宠着她,结果一想起来就跟人跑了。”
    “这……”于德华困惑地道,“宝儿姑娘不会吧,陛下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可能有女子不喜欢陛下……”
    冯裕在一旁挠了挠头:“陛下,要是宝儿姑娘喜欢那个卫梓宥,这两年怎么就没成亲呢?我觉得会不会是……是宝儿姑娘对陛下有什么误会?昨日我去的时候,宝儿姑娘说……”
    “说什么?”孟凭澜顿时屏住了呼吸。
    “说陛下身边有红颜知己,还马上就要选秀,对她只不过是执念罢了,”冯裕纳闷地道,“这不是瞎说吗?陛下身边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天天都行军打仗连个女人的影子都——”
    “等一下,”于德华恍然大悟,“有一个,你忘了?罗郡主!”
    罗郡主便是罗芷蓝。
    自从孟凭澜处决了罗芮启、和北仁开战之后,把北仁王妃和罗芷蓝放了回去,不料北仁王的宠妾伤心爱子之死,迁怒于北仁王妃,北仁王妃被废后病死,罗芷蓝好不容易逃出了北仁,前来投奔程双蕴。
    后来战事吃紧、战士紧缺,程双蕴亲自训练新兵,为前线输送兵源,罗芷蓝原本就擅长骑射,也跟着一起起早摸黑,成了程双蕴的好帮手,孟凭澜为此对她刮目相看,但也仅止于此,和红颜知己根本搭不上边啊。
    “哪里来的谣言?”孟凭澜勃然大怒,“居然传到宝儿这里来了!”
    “所以,宝儿姑娘会不会是在吃醋呢?”于德华猜测道。
    孟凭澜心头一热,转念一想,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怎么可能?别又自作多情了。
    顾琋刚才只惦记着那个卫梓宥的生死,若是有半点在意他的意思,他也不至于会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陛下,”有内侍进来禀告,“宋大人来了。”
    昨日找到顾琋之后,孟凭澜便让宋暮野去调查了画像一事。
    顾琋的画像早在两年前就被掉包,这其中必定牵涉甚广,在京城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需要有雷霆手段才能查清,宋暮野不如所托,经过彻夜追查,已经将几名人犯都捉拿归案。
    “负责画像的是宫里的一名画师,得了重金贿赂,将顾琋的画像绘成了宫中的一名宫女。他一共绘了两次顾琋,第一次是三年前顾琋及笄,第二次是两年前宫中贵女入册,荣国夫人拿到的便是第一次及笄时的画像仿本。”宋暮野面色凝重地道,“所有贵女画册中,臣一一查实,只有顾琋的画像是掉包的,其余都和本人对的起来。”
    孟凭澜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局居然在三年前就已经设下了,而且是专门针对顾琋而来,顾琋这是碍了谁的眼?
    “臣已经把经手画像的几个人都审过了,”宋暮野正色道,“孰能摸瓜,最后找到了幕后的主使,只是这主使身份贵重,臣这里办不了,只好请陛下示下。”
    查到最后居然连宋暮野都做不了主了,孟凭澜沉声问:“是谁?”
    “是郑太傅家里的,画师说,他得了郑家一百金的好处,而指使调换画像的,正是郑太傅的外孙。”宋暮野分析道,“据臣推测,应当是郑家有人想要入主后宫,便用这个方法将最有竞争力的顾琋剔除出应选之列,但臣也不明白,怎么这些人两年前就已经在谋划这事了?他们也不可能提前知道陛下会成为天子啊。”
    孟凭澜震怒不已。
    居然有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用这种恶毒的手段想要蒙骗他,若不是阴差阳错他遇到了青崖寨的顾宝儿,以郑家的家世,只怕这人真的要得逞了。
    一想到他有可能和顾琋因为一张假的画像错过,就此对面相见不相识,他的心底就泛起了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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