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昼短夜长,天黑的早。
    倪清出超市的时候低头看了眼手机,六点整,再抬头看天,已然暗下大半,外面的雨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劲头,她在伞下缩了缩脖子,而后提着拖把往“家”的方向走。
    滴答滴答。
    雨点砸在一个个小水坑里面,密密匝匝,让这条算不上商业街的商业街上满目萧瑟之景,直到走进崎岖的巷路,飘来阵阵菜肴和米饭的香味,倪清才切身实际感觉到一丝人间烟火气。
    倪清动了动鼻子。
    是板栗烧鸡的味道。
    她想起从前。
    从前倪政也喜欢做这个,但他做饭次数鲜少,而且每次都做的很油,让人迟迟下不了筷。
    饭做不好,不会挣钱,脾气很差,重男轻女……
    她开始细数起倪政的缺点来,最终归结成一句话:向敏君和倪政离婚,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正确乃至英明的决定。
    这般想着,倪清紧拧的眉终于舒展几分,可惜一抬头,眼前的场景就让她重新皱起了眉。
    灰墙壁、木围栏、大铁锁,墙粉脱落,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
    是她没来过的地方。
    显然,她光顾着低头想倪政的事,走错路了。
    倪清是做梦也想不到,“找不到家”的这种离奇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愤愤的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扭头,准备蒙头乱找。
    她记得向敏君说过,“你姥姥家啊,就在二中旁边,你以后要去那上学都方便的很。”
    二中……学校的话应该很大吧?
    她第一次见他,在破败潮湿的巷角里。
    她顺着远处最高处建筑走。
    而他穿廉价泛黄的白t、中裤和人字拖,指间明灭一盏烟。此刻,正面无表情掐住对面男生的脸。
    她不愿意走眼前这条狭隘又僻静可怖的小路,可左右却都是漫无尽头的长街,若是想赶在饭点前回家,这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咬了咬牙,倪清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并不害怕这样的场景,却也没有惹火烧身的习惯,望着被掐住的那个男生求救般的眼神,倪清在程崎旁边停下脚步。她先是淡漠的看向那个男生,而后望向掐住他的人,抿了抿唇,用路人般的口吻,“借过。”
    程崎出来混也有些时日,早早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在靠近,气息中没有任何惧怕的成分在。
    听见倪清的话,他没有放开对面的人,亦没有腾出空让她借过,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视,一圈她的脸,而后,置若罔闻,继续加重自己手上的力道。
    她看着他削瘦的手背满是青色脉络腾起,对面的男生双脚腾空,双手奋力将他的手往下推,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白齿与牙龈之间渗出瑰丽的鲜红,须臾,又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洒在他冷白的脖间。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孽缘,就从这刻开始,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雨越下越大,而倪清只是默默想着:原来,不只是城有一半好一半坏,人也是一样的。
    第2章 古惑仔
    向敏君当家庭主妇十余年载,收拾东西的速度还是相当快的。
    倪清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干净了客厅和房间,正端着两份刚加热完的即食便当,从小厨房往外面走。
    女人的步子走的急,双手将两份便当如烫手山芋般半扔在桌之后,连忙把手指覆在耳后,龇牙咧嘴的感受余温滚烫。
    “怎么这么晚?”她看了眼正坐在门口石阶上脱鞋的倪清,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神情不悦。
    倪清专心的脱下鞋,视线一直盯住湿掉大片的鞋内,自顾自捣鼓了好久,终于把小石子倒了出来,简明扼要,
    “路上碰到流氓打架,绕路走的,费了点时间。”
    说罢,她双手后撑,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手,穿着潮唧唧的棉袜走进去。
    向敏君已经帮她放好筷子,“拖把呢?”
    “靠在外面的墙上了,淋不到雨。”她回答。
    全家的滑蛋牛肉饭照旧鲜美可口,倪清塞了满满一大口入嘴,惬意得很,只可惜住现在这个穷乡僻壤,以后怕是都吃不上了。
    向敏君可不知她的女儿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繁华大都市,坐在她旁边,“哦”了一声,之后又想起什么,继续说,“赶明儿你跟我去学校办一下转校手续。”
    倪清一噎,“这么急?”
    这才七月份,距离九月开学少说还有一个多月,他们离婚之后没几天,向敏君就风风火火带她来了这儿,这么看来,如此紧凑的节奏似乎并不足以让人稀奇。
    果然,向敏君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早点办完省心。”
    “哦。”看来她没得选了,她不想跟向敏君吵架。
    吃完晚餐,又是一顿收拾,二人合力整理出两大袋垃圾,向敏君托倪清去扔,自己仍奔赴在战场第一线,倪清没有拒绝,原因也是想忙里偷闲。
    巷子口的地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垃圾桶,倪清准备去那儿扔,因为只有那儿能放得下这么大的垃圾。
    将垃圾堆在垃圾桶里之后,倪清扶着腰喘了会儿粗气,剥下手上的橡胶手套,也丢了进去。
    歇息之时,她无意间望见不远处抽烟的两个男生。
    他们站在桥上,正对她的那一个笑的很痞,很像警匪片里的古惑仔,哦不对,倪清眯起眼,是古惑仔身边的小喽啰,她的视线一点点移到另一个男生身上,嗯,站在他对面的才是正主。
    他背对她,微侧身,坚韧流畅的小腹肌肉线条从无袖宽大背心里透出来,多一分都是累赘。距离不是很远,被她看的一清二楚。他们没注意到她,如果不是她的微信消息没设静音的话。
    向敏君给她发了一条微信,“顺便去超市买点日用品回来。”
    光明正大的看腹肌节目暂时告一段落。
    *** ***
    成鹏和赵奶奶她们打牌去了,成卓阳在帮他看店。
    大晚上的鬼才会来超市买东西。
    成卓阳趴在玻璃台上,把玩着手中的弹珠,无聊的很。
    下一秒,倪清走进来。
    他收回刚刚的那句话,屁.股从板凳上弹起,自动举手打招呼,“嗨。”
    她站在台前,看了他一眼,又环顾一圈收银台,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上好。”
    她猜到他是替父看店,便省去了没必要的寒暄,“你们这里有购物篮吗?”
    “没有。”成卓阳一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拿着。”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所以没有回答,他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指着后面的货架,“不麻烦的,你看,都这个点了,我们店里不会有人来的。”
    倪清知道店里没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在店门外面看到了。她抬头,对上他的眸。很真诚。“而且乐于助人是我们村里人的习惯。”他拍拍胸脯,露出齐齐八颗白牙齿。
    “……好,谢谢。”她垂眼,没再抗拒。
    于是成卓阳很有理由的跟在她后面,像个跟班,嘴巴里叽叽喳喳不停,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对了对了,你下午说的那个微信?我刚注册了一个,你看我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倪清转过身,点开自己的二维码给他扫。
    看着面前的黑白正方形小色块,成卓阳愣住了,他今天刚刚下载这个软件,并不是很会用,但不好意思明说。倪清看出他的局促,细长的手指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发送了好友验证,然后通过。
    可惜的是,成卓阳的身份信息没有核验,倪清转账失败。
    她把话放简单了说,“你有东西没绑定,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手机转账。”
    成卓阳在意的好像并不是她赊的账,嘴角挂着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他看着她拿住晾衣架的手指,失神,“没关系,拖把就当我送你的。”
    倪清没再说话,挑了两捆晾衣架继续往里面走。
    成卓阳紧随其后,“你也是这里的学生?”
    “嗯……”勉强算是吧。
    “二中的?”成卓阳问。
    倪清眉一扬,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山人自有妙计。”他笑。
    哪有什么妙计,这附近就只有二中这一所高中。
    成卓阳说,“你在几班?是新转来的吗?”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也不知道在几班,我妈明天带我去办理转校手续。”倪清在卫生用品那一个货架停下,提起一袋抽纸,又拿了两袋卫生巾和几个盆,拿不下,把晾衣架和盆放到成卓阳手上,随口一问,“你在哪个班?”
    “我在三班。”成卓阳说。
    倪清点点头,过后转身。这个时候,成卓阳突然看到什么东西,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胛骨,叫她回头,“这个你应该会需要。”
    倪清回头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盒创口贴。
    杂七杂八买了一堆她能想得到的日用品,倪清要了两个大的塑料袋,把东西塞进去,结完账后和成卓阳说了声“谢谢”,用瘦薄的肩抵门离开。
    天已经没在下雨,路面还是潮湿的。空气中有很重的湿气。
    没等倪清走几步,成卓阳追上来,喘着粗气,“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顿,“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他知道。
    “好,”他笑,“我叫成卓阳。成功的成,卓越的卓,太阳的阳。”
    *** ***
    姥姥家的屋子是一室一厅,她和向敏君挤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女人抓起来去了二中。
    美其名曰:不能给老师留下不守时的印象。
    奇了,这哪有什么守不守时。倪清无语。
    她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随便抓了行李箱里的两件衣服,梳了个高马尾,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是早上七点。
    得益于今早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她穿着素净白t和涤干净的水蓝色牛仔短裤,成功让教导主任给她留下了一个完美印象。
    其实倪清并不确定陈洁究竟是不是教导主任,但就她那张满是凶相的脸来说,应该是的。说来也怪,好像全天下的教导主任都是盘着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
    手续办的很快,大概半个小时后,教导主任和向敏君一同离开办公室。陈洁似乎有话要和向敏君单独说,有些刻意支开她的味道,“新同学要不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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