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成功地熬过被群臣催促立后纳妃的日子。
    到今朝,总算可以喘出一口气。
    而阳关道一战,他将自己保护地很好,并没有受伤。
    是急返两地的奔波,加上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谋划,引出了他全部的病根。
    好在近半月的急救,让他缓了过来。
    裴朝清目光无意瞥过他枕头处的那个锦盒,眼中恼意更盛了。
    他进来时,阴庄华同他说,好几回太医施针急救,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始终都抓着那个盒子,闹得太医寻不清他肌理脉搏,下不了针,差点误了时辰。让他想办法拿走它。
    “那是何物?”裴朝清问。
    李慕随着他目光看过,眼中亮了亮,只捧过盒子,放在胸前。
    “阿昙的一点东西。”他打开锦盒,伸手轻轻抚摸。
    里头一共放着三样东西。
    用金线缠着的两缕青丝,一枚在敦煌她重回李禹身边时留给他的荷包,还有一只她的绣鞋。
    他们曾结发为夫妻,到如今只剩青丝两缕。
    荷包内侧有她修的字,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把来生许给了他。
    他该高兴的。
    可是,原本今生便可一生一世,却走成“无缘”二字。
    而那只绣鞋,是她在大悲寺穿过的,上头占着芙蕖的骨灰。
    他拣了回来。
    他和她曾孕育二子,却无一见天日。
    裴朝清将锦盖合上,道,“病好再看,莫再费神!”
    李慕默声颔首,他自该好好保养,养着身子,攒着日子,等未来的某一天。
    “物归原主!”裴朝清转了个话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虎符和天子剑
    李慕看着那两样东西,摇了摇头。
    “君主不贤,臣子有德。”李慕缓缓道,“你们拿好。”
    “你莫听外头那些话,此番龟兹国主乃是你亲手……”
    “外头的话,是朕让云麾使传的!”
    话音落下,裴朝清怔了片刻,须臾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实在太想她了……我想快些离开这,去找她……”五年来,李慕头一回提起裴朝露。
    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远走。
    他原是派了暗子一路随着,裴朝清亦是谴了家臣暗中相护。
    只是为防万一,暗子传讯的频率并不高。
    他亦不多问,多来只关注裴朝清的心绪神色。
    裴朝清如常,她便是安好的。
    时至今日,他所求,只剩了她安好。
    她好好的,他便能期待重逢日。
    “便是如此,又何必累坏自己为君的名声?”裴朝清蹙眉道,“羡之,你无需这般的!”
    李慕摇头,面上浮起一点久违的笑意。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李慕修养了数月,春日天气回暖,他终于能下地,康复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已经极少露面,便是病愈,亦对外传着缠绵病榻。
    而在朝政上,因裴朝清在库车道一举得了龟兹降书,使之称臣,乃大郢数十年来未有之功绩。遂裴氏司徒府遂隐隐有了昔日模样,门客渐多,族人慢慢入仕,大半军政亦落在他手中,由他处理。
    而其妻阴庄华,因出身敦煌,对彼地甚熟,遂遥领兼任了敦煌郡守一职,同僧武卒一起分管西北边境线。
    如此西北高门开始式微,无论是在京畿还是在边地上,权利都被分割了出去。然如今时下,便是联合一气,便也不是那对夫妻的对手了。
    他们手中联合起来,统共不到十万兵甲,而裴朝清去岁仅从战场便带回十万精兵。更不论李慕手中前两年便开始扩招的僧武卒。
    朝局逐渐安定下来,然而御座山的男子声名却愈见难听,民心渐渐失去。
    原因无他,两处。
    一来,他沉迷神佛不理朝政。
    二则,他无妻无子,不孝于天下。
    *
    建武六年五月,毓庆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弥留之际。
    李慕日夜相伴,如儿侍母,片刻不离。
    “阿……昙……”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握着养子的手,眼泪滴滴落下,“她好吗?”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时局,相比她离开时,已经好许多。他也不用撑着一股心气埋头苦干,怕万一错漏,使之再无见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问。
    故而前日里,他一时没等到自己的暗子,遂开口问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瞒他,只言人在凉州,就是旧疾发作,左右医药人手齐全,也未有大事。
    凉州,是他昔年封地。
    这些年里,她走的路线,非常明显,一路往西。
    在洛阳住过,去过天水城,到达敦煌郡,下榻白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凉州。
    皆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
    “六年前,她用了您的药,身子调养的比想象地要好。”李慕的目光落在锦被下的那双腿上。
    “当年若非您,冒险去南诏寻那珍贵药材,她也好不了这般许多。”
    “只是累您伤了腿。”
    德太妃摇头,“我欠她们母女太多,总要还上些。”
    “当年公主赐我清字为名。公主说洁净无尘为清,刚阿雅正亦为清,这厢去见她,总得干净些!”
    她抓着李慕的手,满脸满目的忏悔,“我年少发昏,得您父皇两句甜言蜜语,想着深宫寂寞,总算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心绪激昂,翌日里便还在想入非非。宫宴上便忘了给公主的膳食验毒。只那么一次疏忽,竟害死了她。她死后,我已经了神,一切皆听你父皇的安排,想驸马告知公主乃旧疾发作,暴毙而亡。因我之言,皆之那毒征兆亦想,司徒府便也信了。”
    “谁能想,那是整个裴氏阖族悲剧的开始……”
    “后来,因着罪孽我想护好阿昙。却为陛下所控,给你传信,言阿昙夫妻情深,一切安好。阿昙在深宫,在他咫尺之间,我便不敢违抗……只是我至今也未明白,为何她要我传那样的信给你。”
    “阴长阳错,又是一重罪!”穆清泪如雨下,伸手抚在李慕面庞上,“这一生,我没想过害人,却把最亲的人都害惨了!”
    “论心不伦迹,我和阿昙都不怪你了。”李慕低下眉眼,挤出一点笑意,问,“母亲,你可有什么愿望?六郎替你完成。”
    “剥了我妃子服制,换暗子营着装,葬在长公主墓旁,不入妃陵。”
    李慕应声颔首。
    建武六年五月十三,德太妃薨逝。
    *
    穆清丧事毕,李慕去了一趟上阳宫。
    自数年前,李慕来此报丧,苏贵妃薨逝,与肃王同葬后,李济安便陷入了疯癫,时不时发作。
    谁承想,李慕再次入此地,亦是给他报丧,同样告诉他,他的妃子不愿入妃陵。
    李济安清醒了片刻,只沉沉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慕迎上他眸光,须臾,转身走了。
    “你站住!”李济安喝道,“朕闻你至今一人,膝下无子。你是我李家子孙,担着千秋社稷,不开枝散叶乃大不孝。你无子嗣,朕之一支,便要无后了。不仅如此,整个李氏正支都要断绝了!这可是帝王之血啊!”
    “那便断绝吧!”李慕平静道。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济安上来扬手扇了一巴掌李慕。
    李慕抬手擦去唇边血迹,盯着李济安看了半晌,方才启口道。
    “我说,那便让李氏帝王之血就此断绝吧!”
    “本来,以血脉传承的帝国掌权人,便是荒唐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亦为这天下择了明主!”
    “你……你择了何人?”李济安瞪大眼睛,瞳孔皱缩。
    李慕却始终不怒不气,只伸手在他掌心写下姓氏。
    “你,你……”李济安颤手直指,“你,怎么怎么可以……朕这般栽培你,苦心历练你!你怎么可以,可以……”
    “如何不可!”李慕逼视他,话语缓缓而来。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将我丢于毓庆殿不闻不问是栽培吗?让我假意将题做错让着李禹是栽培吗?我若未记错,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济安,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历练我的呢?”
    “控制我的养母,制造一封封子虚乌有的信,生生扯断我的牵挂,斩灭我的情丝。真的,许是就是因为流着您尊贵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为你的那些信,我的确恨过。我想不明不白啊,为什么,我才走几个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赌气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谐,恩恩爱爱。我同她幼年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她怎么会那般快那般深情去爱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养母之手,出自她母亲最信任之人的手,让我无法怀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爱成恨,几乎让我堕身为魔。”李慕情绪变得激动,双目赤红中,将李济安推在座塌上,只捂着胸口声色哽咽道,
    “兴德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大悲寺门口遇见我。我啊,我竟然还恨着她。我合了门,将她扔下雪地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要历练我成为一个无情无义、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这一刻,李慕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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