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生从前视镜看到,亦跟着笑。
    窗外的街景在倒退,繁华的城市,逐渐在冬日的清晨苏醒。
    这样轻松的、如朋友一般的对话。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他们之间。
    叶南生清楚地知道自己本该说什么,然而努力再三,仍然无法开口,也就没有接上那个关于红包的话题。
    他只知道。
    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这一趟短短的路。
    也许就是他和迟雪之间,是他对于那段青春,最后的告别了。
    他只被允许送她到这里。
    “总之,你今天一定要跟紧我,迟雪。”
    叶南生沉默良久。
    忽又轻声说:“陈之华还想跟我、跟叶家做生意。他也知道,我在叶家,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所以哪怕是为了那个合同,他都不会动我。你跟好我,必要的时候,你就先走,明白吗?”
    *
    最终,两人在早上约莫八点时,提前赶到了约定的庄园。
    为谨慎起见,这次请来的客人虽不多,仅叶方两家的一众亲戚而已。
    但光是警方派来的便衣,粗算下来已有三四十人,一群人乔装成侍从,将之前还略显荒芜的庄园装饰一新,为了狙击手的视野宽阔,叶南生特意叮嘱他们将露天花园布置成主要宴会场地。
    为了万无一失,也为了看起来“逼真”,符合陈之华说的大排场。
    他甚至还特意请来了深城有名的管弦乐团现场演奏,增加所谓的现场气氛。
    到了上午九点多,宾客陆陆续续到场,露天bbq和管弦乐演奏都排上日程。
    人群之中,迟雪正被叶南生带着、和几个此前并没见过的方家亲戚寒暄,背上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去。
    便见仍如过去美艳风情、只神情中多添几丝疲惫的陈娜娜,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四目相对,陈娜娜向她扬起一个和善的笑脸。
    “迟雪。”
    她说。
    几乎和方雅薇一模一样的语气,问着:“你这几年都去哪了?要不就没个人影,要不就一回来直接给人抛个这么爆炸性的消息,都快吓死人了。”
    迟雪难得在这种陌生的社交场合上见到老熟人,倒也难得生出几分亲切。
    遂牵着她走开、到一旁去闲话家常。
    聊了没两句,又瞧见方进走来,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去和叶南生说话。
    迟雪却似被提醒了什么。
    忍不住低头去看陈娜娜的肚子:几年前,她被迫远离故土前,陈娜娜的肚子已有些显怀,但如今看——
    陈娜娜在为人处世上是何等聪明一个人,瞬间读懂了她的眼神。
    倒是坦然也平静,抢在她问之前解释说:“那个孩子没了。”
    “那你还跟着……”
    “嗯。”
    陈娜娜的语气里既有自嘲,似也有淡淡的慨然:“从前二十几的时候,还觉得什么都有得选。但现在只想着过都过了,就这么过下去吧——我也吃不了几年青春饭了。”
    迟雪想劝她都不知从何劝起,反倒是陈娜娜忽又拉着她的手,轻轻附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一脸不解,不知陈娜娜为什么突然做个这么奇怪的动作。陈娜娜却又忽然倾身下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从前那个孩子没了,但,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零七天了。”
    “……啊。”
    迟雪闻言,忙低声说:“那恭喜你啊!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次一定不会有意外的。”
    “是啊。”
    陈娜娜的眼神忽飘向几步外远,正和方进等一众亲朋谈笑风生的叶南生。
    “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有意外的。”
    她说:“绝对不会。”
    语毕,却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微妙,让迟雪面露怀疑。她又忙微笑着攥住迟雪的手,也紧跟着恭喜了她两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但是……”
    迟雪说:“我,还只是‘订婚’而已?”
    “订婚之后不久就是结婚了嘛。”
    陈娜娜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僵硬——但也只是一瞬。
    “我提前祝你,也知道你一定能够走到那一步的。提前祝、提前祝。”
    很快。
    她又整理好表情,只转而小声叮嘱迟雪道:“总之你要记得,安全第一。”
    “如果碰到什么危险……我的意思是,如果未来有什么困难,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如等会儿吃完饭,你再跟我在附近走走吧,你来找我,好不好?”
    迟雪总觉得陈娜娜话里有话,欲言又止。
    一时却也想不出来那个具体奇怪的点究竟在哪里。
    只能先给方雅薇发了个短信,问她有没有把自己和解凛结婚的事告诉别人。
    还在等着对面的回复。
    却听不远处,叶南生向她招招手,继而指向庄园的入口处——
    一列黑色的豪车车队正缓缓驶入停车坪。
    片刻过后,中间第五辆车率先打开车门,西装革履的陈之华在保镖的簇拥下先下了车。
    又亲手打开后车门,等待司机从后车厢搬来简易的升降踏板装置,这才重新从另一侧上车,小心翼翼,将坐在轮椅上的黄玉缓缓推了下来。
    此后剩余七辆车陆续开门,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无例外的黑衣黑裤黑墨镜。粗算下来,这些光是保护他的保镖——又或是打手,已不少于五十人。
    几乎就要等同于庄园里此刻全部的便衣人数。
    然而尽管是这样严丝合缝的保护,写在明面上的戒心,陈之华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不见波澜的温和。
    一路推着黄玉过来,走到近前。
    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亲昵地抱了抱迟雪,又催促她弯腰去抱抱“妈妈”。
    “你妈妈很想你,小雪,”陈之华说,“你看看她最近都瘦了多少。”
    迟雪沉默不答。
    却也真的微微躬身,抱住了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的黄玉——黄玉坐在轮椅上,穿得并不算正式,仍是保暖为主。
    但尽管帽子围巾毛衣一个不缺,腿上还盖着厚重的毛毯,她看起来仍是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迟雪抱着她,惊觉她在自己怀里,竟也犹如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般有进气没出气,一时心慌,又忙扶住她肩膀。
    “妈。”
    这个字对迟雪来说无疑十足陌生。
    这一刻,却几乎是脱口而出。
    “妈,”她说,“你怎么了?真的生病了吗?还是……”
    黄玉眼里全是泪水,却只是麻木地盯着地面,不言不语。
    倒是一旁的陈之华不紧不慢地接上话茬:“我说了她病了,”他说,话里有话的带着警告,“而且,小雪,我想这件事的结果,我应该早就提醒过你了。”
    迟雪手捂着黄玉冰冷的手。
    所有的不忍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作停不住的眼泪。
    黄玉的手指却抖抖簌簌,在她手心、指甲轻轻划动,似乎在写着什么——
    然而。
    在写完之前。
    陈之华似有所察,又一把将两人分开,将蹲在地上的迟雪扶起身来。
    “今天穿得真漂亮……妆也很漂亮。你妈妈看到你,大概是想起我们当年结婚的时候了,人上了年纪,是容易感伤。”
    他说:“但这么好的日子,小雪,你哭什么?快擦擦眼泪,不然别人都要笑你了。”
    活似一个慈祥又宽和的父亲。
    迟雪却只红着眼圈、含泪狠瞪着他。
    而叶南生亦在此时上前来,拉开了陈之华拽着她手臂迟迟不放的右手。
    “华叔,”他说,“大家见了面了,何必站在门口干吹风?来,这边走。”
    论情绪稳定和人前做戏。
    叶南生论第二,没几个人敢论第一。
    他始终处变不惊,表现得像个十足谦卑和温和的“小婿”,引导陈之华入座。
    然而。
    陈之华身边超出预计的四五十人却显然影响了狙击计划的实行。
    尤其是,警方固然预计过陈会戒备森严,却没料到一向圆滑如他,会把自己的戒备心如此摆上台面。从始至终,那些保镖一直将他和黄玉两人围得密不透风。便衣保险起见不宜靠近,只能先静观其变。
    而陈之华更是冷静。
    吃饭、赏景、听管弦乐一个不耽误。
    甚至饶有兴致地在饭桌上和方进“叙旧”,说起当年航运业的风光。
    只有迟雪愈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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