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松开,陆芍便挪至架子床的角落,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滚烫的眼泪时不时地冒出来。
    她揽着膝盖,迟迟未能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靳濯元顿觉自己的心口被陆芍紧紧攥着,揪起来提至嗓子眼,他平日怙恶不悛,今日才知被人拿捏的感觉并不好受。
    不过几滴眼泪,却像是要了他的性命。
    他自哂着将人揽入怀里,正想宽慰她一番,却听陆芍吸着鼻子问他:“厂督平日审讯犯人,也是这幅模样吗?”
    她听过鞭刑,只没见过。方才听着长鞭呼啸而过的声音,吓破胆子,下意识地以为厂督要对她用刑。
    靳濯元抚背脊的手一顿,不曾想陆芍会问这样的话。
    这条马.鞭不比材质轻盈的小鞭,落在身上注定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心里自然有数,本就只想拿马.鞭吓唬她,戳破她愈发鼓胀的胆子,哪里舍得让她挨这鞭绳。
    可陆芍,显然是以为自己要对她下狠手了。
    这也不怪她。
    谁让他恶名在外,没个好名声。
    靳濯元顺着她的光滑背脊抚了又抚:“是我的不是。”
    怀里的人儿愣了一瞬,以为是幻听。像厂督这样横行无忌的人,哪里肯低头给人让路。
    却见他握住她的小手,亲自带至自己胸前:“你想欺负便欺负。”
    陆芍怔怔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瞧了好半晌,不见怒气,便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小疙瘩处戳了戳。
    “当真?”
    靳濯元笑了一声,觉得无奈:“只有今夜。”
    陆芍胡乱抹去眼泪,生怕他后悔,立时翻身将他骑在身.下,又伸手去摸那件解散的中衣,将他的冷白的手腕束缚在一起。
    后来觉得不够,便爬下榻去盘那条躺在地面的马鞭,学着厂督的模样缠在手里,去勾他下颌分明的下巴:“这样可喜欢?”
    陆芍语气娇软,没有半分气势,身.下的人强忍着笑意,演得认真:“嗯。喜欢。”
    她拿着马.鞭去扫厂督的胸口,方才屋内漆黑一团,瞧不清厂督的身形,如今小几上摆着油灯,他劲阔的身子敞露在外,这是二人成婚以来,陆芍头一回见他未着上裳。
    “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的手并不安分,从锁骨至腰腹,胡乱摸着。
    最后摸到一条凸起的疤痕,疤痕很深,至今都未完全复原,她拿手掌去比,刀口竟有掌心这般长度。
    “这是我入府之前落下的伤?”
    他肤色偏白,那抹疤痕落在肩上,愈发显眼。
    靳濯元垂眼去瞧,只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仿佛压根未将这伤放在心上。
    刺伤他的那柄剑淬了毒,毒素并不难清,只是清理毒素,难免发炎高热,他不过是昏睡了两日,竟就给太后趁机塞人的借口。
    陆芍自然也知晓,当时就是因着这场刺杀,自己才被魏国公府送去冲喜。
    原以为提督府日子难捱,来了之后,底下的人规规矩矩,日子也过得清闲。最最舒心的便是,提督府只有她一个女主子,压根没有后宅后院勾心斗角的戏码。
    就连厂督,似乎也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可怖。
    她的手摩挲着肩上的疤痕:“还在疼吗?”
    靳濯元不自然地撇开眼:“司空见惯的事。”
    柔嫩的指腹稍作停留,继而她俯下身去,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一夜无风,只有夜莺婉转啼叫。
    次日朝云叆叇,行露未晞。陆芍醒时,外侧被褥的余温消了泰半。
    经昨一夜,浑身酸软,沂园的女使以为陆芍昨日睡得早,今日当会起得早,是以早膳传得比以往早了半刻。
    女使推门而入时,她正拨开帐帘去寻衣物。
    丝绸分拨中,伸出一截细长的手臂,手臂上隐约缀着红痕,女使偶然瞥见,登时面红耳赤地调转步伐。
    直至陆芍唤人入屋,女使仍是垂着脑袋,不敢多瞧。
    她坐在食案面前,食案上堆了三个红漆红酸枝提盒。
    “这些...都是今日的早膳吗?”
    女使摇了摇头:“早膳还在膳厨煨着,这些应当是主子昨夜打引河街买来的。”
    “昨夜买的?”
    细想昨日厂督回沂园的时辰,怪不得诚顺回了,却不见厂督的身影,原来半道去了引河街。
    只是买些吃食哪里需要两个时辰,她伸手去开其中一个提盒,掀开一瞧,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六个同样的陶罐。
    第二层、第三层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陶罐的式样。
    陆芍掀开陶罐的油布,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里面腌着宋淮安送来的同种小菜。
    统共九种,五十四个小罐。
    她有些纳闷,宋淮安送来的腌菜足足能吃三月有余,纵使再买些备着,带回汴州,也不至买上五十四罐。
    正巧今日炖了海参粥,女使心领神会地替她布菜,九种腌菜分至九个小瓷碟。
    陆芍接过木箸尝了一口,咸涩的腌菜直冲喉咙,呛得她嗑上好一阵,才勉强将那股子咸味儿压制下去。
    “这是哪家酒楼制成的腌菜?”
    她捧着陶罐去瞧罐壁,只见上面贴着素白的纸笺,纸面上赫然提着“滨鸿楼”三字。
    滨鸿楼是余州最大的酒楼,酒楼除了酒香馥郁外,里边的菜式大至招牌拿手菜,小至开胃的凉菜,无一不交口称赞。
    方才入口的咸涩,浑然不像是滨鸿楼的手笔。
    陆芍不死心,又去尝另一碟泡着番椒的小菜,甫一入口,便被辛辣刺到眼鼻,连着喝了三盏白水。
    “滨鸿楼的番椒是不要钱吗?”
    她再不愿动筷,起身将余下的陶罐码放整齐,滨鸿楼菜式价格不菲,整整五十四罐的腌菜,本身并不值几个钱,只因打着“滨鸿楼”的名声,价格便能连番数倍。
    厂督买的这些,自然要费不少银两。
    陆芍盖上木盖,愈想愈觉得厂督是个冤大头。
    饶是如此,她也得趁着这个时机同滨鸿楼的掌柜说理去。否则此事被厂督知晓,唯恐整个滨鸿楼都得遭殃。
    马车粼粼驶过长街,福来依照陆芍的吩咐,提着食盒迈入滨鸿楼。
    店小二一瞧那熟悉的红漆提盒,便立时将人迎了进去。
    陆芍见怪不怪地跟在他身后,有冤大头足足买了五十四罐腌菜,换作是她,她也能记得一清二楚。
    “姑娘可是来还提盒的?”
    “我是来还腌菜的。”
    陆芍给福来递了眼神,示意她将提盒里的腌菜拿出来。
    店小二瞥见熟悉的陶罐,一时觉得为难,只能将掌柜喊来。
    掌柜对这五十四罐的腌菜印象颇深,他头疼地摁着眉心,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滨鸿楼的牌匾是这样砸烂的。
    第45章 我来接你散学
    云气方消, 滨鸿楼还未到食客盈门的时候,偶有提早过来待客的贵人,瞧见那五十四个陶罐, 也要驻足问上一嘴。
    陆芍见掌柜面露难色,特地着福来摆出木箸布菜:“掌柜以为我妄下雌黄,只管亲自尝尝,我也是生长在余州,做不出这等诓骗的事来。”
    掌柜和店小二没有立时推卸责任, 他们对望一眼, 而后拿起木箸, 尝了一口。甫一入喉,他便撂下木箸,转身去提水壶, 给自己沏了盏茶。
    陆芍捧着陶罐, 素手揭下陶罐上提着‘滨鸿楼’字样的纸条:“滨鸿楼这样大的名气,竟拿这些入不了口的东西打发人。”
    福来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平日见惯她温声软语的模样。
    本以为同掌柜据理力争, 夫人恐要落得下乘。正想帮衬一二, 谁料夫人的性子竟然这样不肯退让。
    掌柜好不容易缓了口气, 知晓这腌菜的味道后, 连忙摆手,矢口否认道:“姑娘,非我愿意砸自己的招牌,这些腌菜,当真不是鄙店的手笔。”
    陆芍以为他要敷衍塞责,正想将陶罐的式样罗列比对,掌柜制止道:“姑娘别忙活了, 我如实同您说罢。”
    他细细回想昨夜的糟心事,话还未说,额间便淌下细汗。
    “昨夜鄙店正值打烊,打外边来了个俊俏的郎君,郎君开口便问膳夫腌制小菜的法子。姑娘您也知晓,每家酒楼都有自己的门道,滨鸿楼能在余州屹立不倒,自是有不能外传的秘要方子,这是给多少钱都不相卖的。郎君陡然问上门来,我们只当是对家胡搅蛮缠的下三滥招数,也未搭理,谁料下一瞬,他便提着膳夫的衣襟,将人拎去膳厨,不容分说地将磨利的菜刀扔在砧板上。”
    掌柜回想起刀俎一闪而过的场面,心有余悸地抬手拭汗。
    说至此,陆芍明白大致,她错愕地瞪眼秀目,回身去探福来的眼神,福来也是讶异地张了张嘴。
    “这些都是他亲手做的?”
    正此时,酒楼西南处的竹篾轻晃,膳夫边擦拭着手,边朝他们这处走来。
    膳夫身形壮硕,站在陆芍面前,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
    无怪乎掌柜再不敢拦人,能单手提起膳夫衣襟的人,手底下少不得有几成功夫。
    福来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膳夫愣了一瞬,瞧见福来的架势,不由地后退一步。
    “昨日的膳厨恍如演武场,刀俎铮铮。知晓的以为是在备菜,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在演武。郎君瞧着清隽,力道倒是大,不过是切个菜根,竟将底下的砧板一分为二。我从未觉得手中的庖丁菜刀能舞出青龙偃月刀的风姿。”
    陆芍的火气涣若冰消,甚至对这膳夫和掌柜略觉歉疚,闹了个脸红。
    “怪不得昨日迟迟晚了两个时辰才回园子...”来时并未料及事情态势,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后,她便颔首,替厂督赔了不是:“实在对不住...我没料到他是做腌菜去了。昨日可有损坏的物件儿,倘或是有,我先赔付与你。”
    掌柜挠了挠头:“虽说郎君脾性极差,出手倒是阔绰。他给的银钱,足能在余州最繁华的地段盘下一家铺面来。”
    否则,他非要闹至官府去,哪里肯草草了事。
    陆芍晓得余州地价,她瞬了瞬目,一面觉着铺张浪费,一面又思忖着厂督去学腌菜的来因。
    膳夫见她云鬟雾鬓,眉目流转时恍如碎琼乱玉,这样俏生生的小娘子,任谁见了,都要生些绵绵情意。
    他心里猜着几分:“姑娘同他是甚么关系?这腌菜,是为姑娘做的吧?我昨日瞧见他那双手,修长干净,不离帨巾,不像是会干粗活的人。腌菜浸水又咸又涩,多少富家子弟,碰都不愿碰一下,他肯下手浸泡,想来也是颇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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