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大锅里的豆粥变得又浓又稠,刘协接连命人加了三次水,最后得到的成品才跟用来赈济民众的稀粥差不太多。
    “舀出来,看看有多少。”
    随着刘协略带稚气的声音,几名宫中卫士大步上前,将锅中豆粥转移到早已备好的铜盆之中,足足装了两大盆。
    到了这个时候,侯汶已经羞惭得不敢抬头,而其余群臣,脸上也布满了尴尬和埋怨的表情。
    “侯卿睁开眼看看,十升粮食可以熬成多少粥,让多少人果腹。”刘协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缓得吓人,“而你之前报上来的数字,跟这个又有多大的差距?”
    被铁一般的事实打脸,侯汶根本无从抵赖,只得匍匐在地,不住口称有罪,但这个人的嘴很严,纵使骠骑将军朱儁站出来愤怒地斥责,质问他粮食都去了哪里,他也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是继续说自己有罪。
    最后,在一众朝臣的劝解下,侯汶落了个杖五十的罪责,就算是把这起监守自盗的案子给了解了,然后刘协下令重新任命赈济民众的人选,便自顾自地返回了后宫。
    “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一伙的。”斥退宫女和侍卫,独自蜷缩在锦被之中的刘协,终于卸下了坚强的伪装,浑身颤抖着哭泣了起来。
    他只是个十三岁的无父无母的孩子,身边整天围绕着一大群虚情假意、道貌岸然,只想着利用他的身份为自己攫取利益的朝臣,再远一些则是骄横跋扈,粗野无礼的西凉兵汉。
    刘协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朝堂上的平静和冷淡是刘协从祖母董太后那里学来的,这也是一位没什么本事又贪财的郡王妃,能够教给孙子的唯一一点君王心性——
    在无力掌控局势的时候,尽量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悲伤的时候不能哭、快乐的时候不能笑、愤怒的时候不能大声吼叫,尽量让别人觉得你高深莫测,从而心生忌惮。
    但是,刘协觉得,今天参加审问侯汶的朝臣们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他们一个个作壁上观,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天子和侯汶在堂中角力,显然都是贪污太仓粮食的共谋和受益者,有些甚至就是墓后主使!
    真正对此一无所知,并且还对朝廷、对正义有一些期待的,就只有那个站出来厉声斥责侯汶,追问他粮食下落的骠骑将军朱儁朱公伟了。
    “这就是天子?太后和兄长不惜伪造圣旨,杀害那么多人也要抢夺的天子?”刘协满脸泪水,自言自语地问道。
    不管怎么说,经过皇帝这么一闹,朱儁也撕破脸皮,利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点权柄前往太仓监督,那些在太仓里捞食的重臣们终于有所收敛,虽然暗地里还是有粮食不知去向,但总体上来看,赈济饥民的工作终于上了正轨。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李傕与郭汜之间的全面战争爆发了。
    在个人的野心驱动下,西凉边军,这支汉军传统序列中最后的精锐部队,开始了同室操戈,他们在长安城内及周边地区展开激烈厮杀,争夺各处要地。由于彼此太过熟悉,战斗力也相差无几,经过几个月的战斗,付出了上万人的生命之后,双方仍然相持不下,维持着大体上的均势。
    受到战火波及,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的民众死的死逃的逃,三辅之地彻底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地狱。
    久战不下,李傕想到了因母亲去世而在家服丧的贾诩,亲自前去请他出山,并拜为宣义将军,希望借助贾诩的才智击败郭汜,但贾诩表面上为李傕出谋划策,暗中却对天子和朝臣多有庇护,尽量使他们免受战火波及,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很快,局势就又发生了变化。
    皇帝、皇后和宫人们被劫持了。
    “李卿,你这是要做什么?”被人闯入皇宫,胁迫着来到一处军营,本就是令人恐惧的事情,如今看着李傕恶狼一般的眼神,刘协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
    “逆贼郭汜勾结安西将军杨定,阴谋劫持陛下,臣只得先行一步,陛下放心,只要臣在,必定不让逆贼动陛下一根毫毛!”李傕也不说话,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刘协,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与郭汜等人有没有勾结,半晌过后才解除戒心,长长松了一口气,对刘协挤了个笑脸,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又出帐巡视部队了。
    临走之前,李傕还特意嘱咐把刘协劫持而来的侄子李暹,说是如今兵荒马乱,让他好生保护天子和皇后,就算是如厕,也要亲自盯着。
    李暹心领神会,当即重重点头,然后一脸狞笑地站到了帐门口,刘协则是欲哭无泪,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慌乱中碰得歪歪斜斜的衣服重新穿好,把衣带系好,把冠冕扶正,又低声安慰着成婚没几天的妻子伏寿,维持着一个天子最后的体面。
    夜幕降临,坏消息一个连一个地传来,郭汜领兵杀到皇宫之后却发现人去楼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索性劫持了闻讯赶来的太尉杨彪、司空张喜、太仆韩融、卫尉士孙瑞、刚刚升任大司农的朱儁等一众高官,要求他们共同商议,声讨大逆不道的叛贼李傕。
    朱儁是个刚烈的性子,当初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返回长安来保护天子,如今见局势变成这副模样,老将军心中悲愤不已,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大呼三声“皇甫义真”,吐出一口老血,竟然活活气死了。
    这个噩耗就像是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长安城,得知朱儁临死前还要大呼自己的名字,卧病在床已有好几个月的皇甫嵩终于痛哭失声。
    明明有那么多挽回局势,挽救大汉王朝的机会,自己却因为各种原因,把这些机会全都推到了一旁,任由天下倾覆成当今的模样。
    “我们都是罪人,罪人——”皇甫嵩话未说完,便已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带着深深的愧疚和遗憾,追随老友的英魂而去。
    一日之间,大汉王朝最后的将星接连陨落,曾经在上一次危机中挽救了这个国家的三大名将,就只剩下了卢植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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