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不能耽搁,车轮又骨碌碌转起来。
    陈敏终坐在软榻上,他在前头听到太子妃身子不适,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又是没出过远门的女儿家,是会难受些。
    裴迎偷偷地从底下看了他一眼,太子正襟危坐,她不敢揣测他是不是来陪她的。
    可是,若不是来陪她的,他为何会过来呢?
    陈敏终将一个银制的小香囊球悬挂起来,葡萄花鸟纹样,用银子打成镂空的球形,里头盛了荔枝皮、冰片、腊茶末,淡淡清涩气,提神醒脑用的。
    裴迎接过他的小钵,指尖化开一点白千层香膏,抹在鼻子下头,稍稍缓和了一口气
    “谢殿下挂心。”裴迎笑道。
    太子从来没说过什么软话,只是默默做事。
    裴迎像是活过来,惨白的小脸上渐渐恢复颜色,她靠近了陈敏终。
    “若有不适,你该早说。”陈敏终道。
    裴迎:“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陈敏终:“你确实该多出门走动走动,不然也不会如此……”
    他的话语止了半截,裴迎嫁给他之后,久居深宫,又能有什么出门走走的机会呢?
    裴迎却笑着接过话头:“不然,我也不会如此没见过世面,殿下以后多带我出去遍好了。”
    她惯会这样顺着杆子往上爬。
    陈敏终望了她一眼,方才他只听说太子妃不适,倒不知道她反应如此强烈,月色下面容如白纸,一额头虚汗,无力地唤着殿下,现在才红润起来。
    裴迎想吐却不敢吐,不仅因为太子生性好洁,更因为在乎天家威仪,若是早吐出来便好些了。
    她难得这样懂事。
    陈敏终闭目,还有一个时辰的路途,他打算睡一会儿。
    忽然,肩头微微一沉,他眼帘一垂,裴迎将小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不知不觉,她是何时离自己这样近的?
    她很自然地就靠过来了,这样悄然声息,一点也不突兀地拉近距离,顺理成章。
    “裴氏,你睡着了吗。”他问。
    她是蔓延过来的水流,温吞地蚕食底线,陈敏终不愿让事情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迎没有回答他,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瞧出她的眼眸是睁开还是闭着,她的呼吸声均匀,或许已经睡熟了,或许那对黑瞳仁清醒得很,是故意为之,她或许盘算着,既然她生病了,太子不会狠心拒绝她的。
    陈敏终无法分辨她是有心还是无心。
    她从不问:殿下,我能靠在您肩膀上吗?
    她这个人也从不觉得别人嫌弃她,明知不被允许也要自顾自地贴近,小孩子心性,别人待她的好坏一会儿便忘了,又是高高兴兴的。
    是呀,她没心没肺的,不会记得他如何冷漠,也不会念起他的好。
    陈敏终有时候觉得,裴迎才是真正无情的人。
    裴迎的脑袋毛茸茸,栀子香气淡淡的,温热又矜贵,让人生怕动一动将她惊醒,或者会引起她的不舒服,她是很能教人生出怜爱之心的女子。
    陈敏终本来想推开她的脑袋,又念及她这一路舟车劳顿,抬起的手在空中一顿,终究放下去了。
    罢了,她本就娇气,惹恼了她说不定又是一番折腾。
    轧到石块,车厢忽然一抖,裴迎低声惊叫,险些摔过去,陈敏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头,她一抬头,一对眼眸清亮见底,哪里是睡眼惺忪的模样?
    陈敏终心下了然,她方才没睡。
    “你没睡。”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裴迎丝毫没有被揭穿的难堪,陈敏终慢慢将她肩头扶正,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距离,她却不以为意,明晃晃地将脑袋搁置在他肩头。
    反正,马车里并没有人瞧见。
    她愈发过分了,将头慢慢放在他膝上,一头青丝流曳在他腿畔。
    呼吸越来越热了,她凑得这样近,气息潮湿又热。
    裴迎笑的时候,眼眸微微眯起,像没睡醒,又带着黏黏糊糊的意味。她这样瞧着他,在温暖的壁灯火光下,让他十分不喜。
    陈敏终顿时有些烦闷,他想出去饮一口茶。
    他想起在行宫的那个夜里,少女涂了丹蔻的指甲狠狠嵌进肉里,摇摇晃晃中,她满面泪水,又亲又咬……
    天明时,锁骨上剩了一片蹂躏过后的绯红。
    还好那时是冬日,有大氅的毛领围护,足足一个月印子才消下去。
    她装作从酣沉的梦乡中刚醒来,话语又低又含糊不清,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我依靠殿下,有什么不可以。”
    陈敏终轻声道:“裴氏,不要胡搅蛮缠。”
    他正准备扳过她的肩头。没想到一碰她,裴迎便好似晕乎乎的。
    “别弄我,别弄我,我要吐了。”她埋怨道。
    她本来便被马车弄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皱着眉头,只拿他当枕头的时候,眉头才舒展开。
    任性得一根手指头也碰不得。
    总不能惹她吐在马车上,陈敏终的手僵持不下,无动于衷的面庞渐渐浮现一丝无奈。
    他服了她了。
    第21章 喝一口要亲你一下
    裴迎的身子似乎有些发烫,她的小脑袋靠在陈敏终肩头,昏昏沉沉,紧闭眼眸已有好一会儿,睫毛微颤,唇色泛白。
    方才的香膏只是缓解了一点,裴迎终究是个不曾出远门的,幼时身子底薄,被马车晃荡许久,疲困交加,又乍然被山上的冷气一激,浑身的不适泛上来,压不住。
    她方才因为闷,贪了山野的新鲜空气,一时寒凉入侵。
    四月的山上还是很冷的,陈敏终将车帘放下。
    “殿下……”声音细若蚊虫地传来。
    裴迎一只手搭在了他胸前,手臂无力,只好紧紧地用手指攀扣住了他的衣襟,玉白的腕子摇摇欲坠。
    陈敏终的领口几乎被她扯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第一枚襟扣赫然已松散开了,她的手臂也是烫的,隔着衣衫也感到那阵热。
    “马上便好了,你忍一忍。”陈敏终说。
    裴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殿下的领口被拉开,露出一截锁骨,线条分明,精心雕琢的玉器,渐渐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染了一层薄粉。
    殿下皮肤冷白,连血液涌上来,呈现在表面的也是淡粉。
    裴迎的手指冰凉,挨在陈敏终锁骨时,他微不可察地眸光一暗。
    她的目光慢悠悠地落下去。
    殿下……什么时候才……”她哼唧着。
    过了一会儿,裴迎感到肩头一沉。
    陈敏终的手绕过她背后,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慢慢拉过来,少女娇嫩的身躯便完完全全靠在他怀里。
    田地里嫩绿的新苗随风伏起,月光照在河滩,捣衣声一阵紧似一阵,朦胧不清的夜色中,白石河滩外的山林间,灯火次第,三三两两的鸡鸣狗吠窜进耳朵。
    他抚摸着少女的头发,想起姜贵妃很不喜欢裴迎,一连几日,屡屡暗示要将族中的几名少女送进东宫,陈敏终蹙眉,心头略有反感。
    即使裴氏是昭王的棋子,陈敏终也从未有纳侧妃的打算。
    女人太多是麻烦,他只要有裴氏这一个麻烦便够了。
    陈敏终已打算好了,等处理了昭王,他会跟裴氏生个孩子,虽然给不了她情意,但会给她正室的体面。
    本来情意这个东西,陈敏终也从未得到过。
    至亲至疏是夫妻,陈敏终见惯世情冷暖,早已明白,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得到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子。
    他这个性子,也没有女子会喜欢。
    裴迎整个被拢在他怀里,两人成婚以来第一次贴得这样近。
    她在佛堂那日明白殿下很喜欢肌肤相贴,其实,她早有察觉,行宫的夜里,太子每一寸肌肤都挨着她,十指交叉,紧紧碾压。
    陈敏终一低头,瞧见她额头洇出绯红,眼尾带红,鼻尖带红,耳朵根也红得沁出血来,脆弱又令人垂怜。
    他的手放在了裴迎的额头。
    她像被水雾蒸过了,浑身冒着热气,令人躁动不安,额头滚烫,何止于此,连那只攀着他脖颈的手,丝丝热气,每一移动,便如火势蔓延,火星子崩溅开来,落在他眼底,触目惊心。
    小火炉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
    那截骨肉匀称的小臂,最终软软无力地垂落在他膝前,依旧是烫的,在哪里都惹人火气。
    “殿下……”她一声声唤他,低哑小声。
    那晚她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唤他太子哥哥,一声紧着一声。
    陈敏终知道她娇气,也知道她现在是真的不适,倏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将手拉在自己腿上,扶着她的肩头,让她更舒适地靠在自己怀里。
    陈敏终自小生病时从未被人照顾过,从来是在阴冷与晦暗中咬牙熬过,他在学着照顾裴氏。
    即使他自己从未尝过被人照顾的滋味。
    明知她是昭王的人,陈敏终此刻将这件事暂且放下。
    裴氏比他小,是他的妻子,又生得娇弱,他该照顾她。
    车厢内,陈敏终一手扣住她的肩头,一手握着她的手,他握得并不紧,五指微微张开,没有将她完全包拢。
    上回也是这样,他闭上眼眸,半开半掩着她的手,留出缝隙,似乎无意间抓住了她的手,等着她主动逃离。
    裴迎抬起头,望着陈敏终闭上的眼眸,他一点儿也不看她。
    陈敏终忽然感到手中一空,怀里也是一空,凉意袭来。
    他睁开眼,裴迎已然别过头去,咬紧了牙,闷声道:“殿下要么就睁开眼握我的手,要么就不用管我。”
    少女的发髻松散,微微绒毛在灯火下见得清晰,她红着脸,瞥了他一眼过后,便别过脸,不知在想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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