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烈云城,可是你真的很不听话。”少女娇柔的嗓音轻缓慵懒,拖着尾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脚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莲若。”辛婵一见她,便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这里。”
    辛婵想起林丰说过的话,又想起今日那鱼妖后来像是被什么诡秘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一动不动地停滞在那里,由着她将剑锋刺入他的命门。
    “那鱼妖是受你指使,”
    辛婵召出千叠雪,居高临下般垂眸看她,“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莲若就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她,她一笑,那张漂亮的面容便显得越发生动,“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轻挑起自己的一缕乌发,“予南华将你当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娇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这座城,却从来没被善待过……”
    莲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再抬眸看她时,情绪也淡了不少,“他们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毁了他们。”
    明明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明艳少女,可这轻言细语间透露出的阴冷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辛婵,她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出这么多的事端,灭了烈云城?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婵紧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从我这里偷走的吗?”
    莲若含笑望她,“不错。”
    辛婵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个旋身,从树梢枝头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就站在莲若的眼前。
    她举剑对准莲若,“你为什么要陷害谢灵殊?”
    莲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尖,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许是有些愠怒,且也未曾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姐姐,我不喜欢你为了他而用剑指着我。”
    红丝般的光线一闪,拍打在剑身上,震得辛婵手腕生疼,剑锋便偏离了几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莲若侧身,一双眼眸似乎是在看不远处仍泛着灯影的烈云城,“但是若能让他因此而离开你,那也是极好。”
    此间极浓的夜色,将浸润在这缕缕莹光中的这少女容颜衬得更秾丽诡秘了些,她回头望着辛婵时,轻轻地笑,“不过姐姐你放心,那些家伙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婵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来护着你,我说过,会对你很好的,这世上无论是谁想杀你,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姐姐,我说过,我们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宗门人,都是些虚情假意之辈,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们一眼……”
    明明她们才不过见了几面,辛婵甚至都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可她待辛婵的态度,却是这般亲昵的态度,却是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但我很确定,我们不会一路人。”辛婵见她走近,便后退了两步。
    发生在禹州城西的剥皮灭门惨案,再到这烈云城的尸横遍野,全是眼前这神秘少女所为,辛婵始终记得她手段的残忍。
    莲若脚下一顿,也不再靠近辛婵,她那张面庞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却又弯唇浅笑,那双漂亮的眼眸仍在盯着辛婵的胸口看,“我不着急,姐姐,你现在想去哪里我都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反正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她话音方落,便有红色的光线撩起阵阵风沙,辛婵回神匆忙与之交手,剑锋抵在莲若双腕的金钏上,擦出数道火星子。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莲若便腾空而起,细丝不知何时早已勾连住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刹那便将其震碎,再全都收拢到了她的手里。
    “莲若!你做什么?”辛婵摸着空空的腕骨,仰头去望半空中的红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打架,”
    她将那碎掉的萤石环握在手里,再向辛婵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这东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话罢,辛婵便眼睁睁地看见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处。
    辛婵灰头土脸地追了莲若整整几日,却仍未寻到她的丝毫踪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莲若没有找到,萤石环也暂时拿不回来,倒是那些偷偷跟踪辛婵的宗门子弟跟着她一直在来回兜圈子,被戏弄得满肚子火。
    辛婵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打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赶往碧晴海,将玄铁钥匙交给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时,却在甲板上发现了披着斗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时少陵面色凝重,并不似平日里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少陵长老怎么会在这里?”辛婵问道。
    少陵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在此等着辛姑娘已有两日,姑娘身后的那些尾巴,便交给我罢,你快些离开。”
    他说着,也许是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谢公子。”
    这话说罢,少陵便径自转身下了玄鹤船,再用术法催动船身,使其偏离岸边,往更深的水波间去。
    他如今是脱不开身,自然没有办法去找到谢灵殊,如此也只能指望辛婵了。
    辛婵站在甲板上,看着少陵的影子渐渐模糊臣一团越来越小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陵和谢灵殊之间,并非只是那么浅显的一层关联。
    为避免宗门的人寻着玄鹤船的踪迹找到她,辛婵在半道上便将玄鹤船交还给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换了老妇人的装扮,再将脸涂成蜡黄发皱的模样,如此便从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过,正如她曾经才来到禹州时一般,这里又是炽热的夏。
    没有人知道辛婵和谢灵殊当初在禹州住过的那座小院,便是当初去平城,路过禹州时,辛婵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住过的那个地方。
    如今院门上锁,仿佛从未有人回来过。
    辛婵拄着拐立在那木门前良久,明明顶着一张满携风霜的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未见分毫浑浊。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远都不曾变过,
    值此薄雾朦胧的清晨,这巷子里的秦楼楚馆个个关门闭户,不似夜里的繁华热闹。
    昨夜下了小雨,路面还有些湿润,在这般寂静的地方,辛婵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那根拐杖触碰地面发出的咚咚声。
    红漆栏杆里浅色的纱幔被晨风吹得飘忽乱晃,辛婵仰头时,那样柔绿的颜色刚好遮挡了朝阳的光,如蝶翅一般摇曳着,轻抚着栏杆轩窗。
    辛婵一步步地踩着木楼梯上了楼,在那绿幔晃荡的内里隐约瞥见一抹殷红的身影。
    她伸手掀开纱幔,
    便见那人锦袍殷红,乌发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双眼轻闭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呼吸声。
    乌发半遮着他冷白的侧脸,辛婵望见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玉盏,她盯着他指节里的玉盏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脑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过了好半晌,辛婵才终于走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眼睫颤动,倏而睁了眼。
    当他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得灰扑扑的,脸色蜡黄又满是褶皱的小老太婆时,那些朦胧的睡意仿佛便在顷刻散尽,他清醒了些,接着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小蝉若再用黔树汁生生地粘出这些皱纹来,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他总是这样,
    轻易地就能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回这里来?”辛婵却是望着他。
    谢灵殊一手撑着后脑,他笑盈盈地对上她的目光,“那么小蝉呢?你不是也来这里找我了吗?”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里那只玉盏随手丢下,再走到辛婵的面前来,他垂首看她时,便伸手蹭着她的脸,将那蜡黄的颜色蹭下来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这一声,好似喃喃自语般,辛婵虽听清了,却一时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头望他,“什么?”
    谢灵殊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婵那灰扑扑的衣衫上,他敛眸轻笑着,“我还以为小蝉是后悔为我放弃在宗门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婵总算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门里跟踪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们费了些时间。”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释,但这个姑娘总是这样,连解释都是这样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样。
    谢灵殊看在眼里,似乎她这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净的模样,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缠绵。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小蝉当真不后悔?”
    从辛婵成为试炼魁首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拥有了许多她曾经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仙宗到平凡的百姓,无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仙宗年轻一辈间的第一人。
    她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却在烈云城,因为谢灵殊而全都放弃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辛婵也没有同他多讲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
    谢灵殊却忽然俯身抱她,下颌就抵在她的发顶,他似乎是在隔着那飘忽不定的绿幔在看红漆栏杆外的天色,殷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
    隐秘的香在他怀里,也在她的鼻间。
    她的手指还触摸到了他柔顺微凉的一缕乌发。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场好长好长的笙歌曼舞熬红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听见他深深地喟叹:
    “小蝉,我们……回家罢。”
    第38章 总愿成全 [v]
    说是回家,但辛婵和谢灵殊到底也还是没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识得他们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谢灵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风流美名,而辛婵早些时候又在城中客栈里做过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们曾居住过的那间院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辛婵和谢灵殊只得离开禹州,一路辗转往西,入得边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开始辛婵还未曾发现谢灵殊有什么异样。
    可这片沙漠太辽阔,辛婵同谢灵殊一开始是跟随着西域商队一同走的,夜里总是露天席地,还时不时地会被风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谢灵殊总是在喝酒,辛婵都没见过他吃过多少食物,却总是一坛又一坛地将那西域人酿的烈酒往嘴里灌。
    许是那夜他醉得太厉害,故而天方亮,商队所有人收拾行装要走时,他仍不省人事。
    商队的骆驼都驮着不少东西,不好再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辛婵也不想再多麻烦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先走。
    商队里有个胡人姑娘康兰絮一路上都对谢灵殊这位中原来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粮,她也并不想就此丢下他们二人,但商队是她父亲的商队,他们也必须要赶着日期将东西都送回去。
    最后无法,康兰絮只得命人给他们多留些水和干粮,又将羊皮地图交到辛婵的手里,嘱咐她,“你们一定要按照这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走,我们在沙逢春,等着你们。”
    沙逢春,是屹立在这大漠里的,最为古老繁华的一座城,也是一处绿洲。
    古往今来,商客不断。
    谢灵殊转醒时,他一睁眼便望见的是这浓黑天廓里,稀疏点缀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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