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不禁拧起了眉头:“教匠人们读书?”
    这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只是从前从未有人想过罢了。
    素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匠户手段再能耐,即便是立下大功脱了匠户升了官身,那也比不上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吏。
    如今要教这些匠户读书,实在是叫人心里觉得奇怪得很。
    穆空青也是正经文人出身,自然知道这位老尚书心里在想什么。
    穆空青笑着解释道:“不是读书,而是识字。”
    “匠人们不识字,许多东西便只有他们自己懂,说不明也写不出。若是匠人们识字,至少能将他们所言之物写出来。”
    穆空青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东西若能积攒下来,于后人也是好事一桩。”
    将读书换成识字,工部尚书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他看看手上那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再看看那群一脸忐忑的匠、吏们,犹豫道:“让我想想吧。”
    人群散开去,穆空青隐约能听见有小吏在同上官回报,说是方才那匠人说的东西他没记全,这船还得再出去一趟。
    工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远邻们便再一次到访大炎。
    永兴五十七年夏,大炎与当前西方大陆上最强盛的两个国家,正式签订了友好盟约。
    盟约内容包括双方互设公使馆、增设通商口岸等,自然还有最重要的,允许盟国在自己的领土上开设工厂,并许诺该工厂将受本国律法保护。
    时至今日,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生产的,除了穆空柳手下的纱厂外,便是水泥厂和玻璃厂。
    眼下水泥虽然已经不再稀缺,大炎境内距离水泥路四通八达还早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穆空青自然不会大方到将水泥厂开去大洋彼岸。
    同样的,大炎海船的海水淡化装置,依旧是这世上独一档的。
    远邻们看着大炎的海船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不过是碍于自己的技术不足,这才只能看着大炎的海船叹气。
    这个时候将玻璃厂开去别人的地方,完全就是羊入虎口。
    但是反观纱厂。
    有穆空青这么一座大佛在背后镇着,穆空柳的纱厂早已经成功开遍大炎。
    如今因着纱厂的缘故,大炎的布价全面压低,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只要肯将地里种满高产粮食,一年下来的结余,也总能买上半匹普通灰布。
    穆空柳正是一腔兴奋无处发泄的时候,听说可以直接将纱厂开去海外番邦,当即便放下了手上的事务,连夜赶回京城。
    就在穆空柳琢磨着该怎么施展抱负的时候,被她惦记着的穆空青此刻也正同人商讨纱厂之事。
    那日御书房议事,穆空青话说得含蓄,却足够永兴帝领会其中的意思。
    或许永兴帝想不到别的什么,但掐住友邻的脖颈,控制友邻的对本国的态度这套,永兴帝可是用得纯熟。
    不然,边关互市也就不会时不时地出现盐、茶限令了。
    穆空青听永兴帝问话时只提“工厂”而不提“纱厂”,面上的笑意便不自觉地浓了三分。
    真要论起国家层面的谋划,当世又有几人,能比得上在位半个多世纪的永兴帝呢?
    穆空青摸了摸袖中的公文。
    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和谢大人一起,再回一趟永嘉书院了。
    第135章 一个讲堂
    欲要去海外开设工厂, 语言便是第一大难关。
    说句不好听呢,如今但凡能够识字的人,在大炎境内都能过上不错的生活, 谁会愿意去海外冒险淘金?
    穆空青自家纱厂要往海外开, 若是家中有信得过的管事愿意出海, 穆空青是不介意请人教授他们读书识字, 并学习番邦语言的。
    同样的,如今有能力出海办厂的大商们, 应当也是不介意自家下人学习番邦语言的。
    但朝廷大费周章签订的盟约,总不可能只为穆空青一家服务。
    更不可能是专为豪商巨贾们服务。
    若是海外工厂中一个大炎百姓也无,反而全数都是豪商们家中仆从,长久发展下去, 于朝廷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的工厂,几乎都是穆府私产。
    永兴帝如今信任穆空青,日后却说不准。
    所以在永兴帝提起开设工厂之事时, 穆空青选择在第一时间便将其中利弊坦言相告。
    永兴帝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微微蹙眉。
    联系到先前工部尚书令工部匠人们习字一事, 永兴帝自然便以为,穆空青是想着令百姓也能人人识字。
    他并非好用愚民政1策的君主, 如今在百姓温饱基本无虞的情况下, 若是能启民智,他倒也乐见其成。
    只是……
    “何其困难。”永兴帝叹道。
    穆空青闻言,再看永兴帝的表情,便知道他怕是想歪了。
    说实在的, 哪怕是数百年后的太平盛世,只怕也不敢拍胸脯说,我朝百姓人人识字,更遑论如今。
    穆空青都没敢有如此壮志, 却不想永兴帝心里竟惦记着。
    穆空青唇角微微上扬,温声道:“陛下误会。不知陛下可知晓水泥厂的工人,都是如何招来的?”
    永兴帝一怔,便知自己当真是误会了穆空青的意思。
    水泥厂干系甚大,永兴帝如何能不知。
    他略一思忖道:“穆卿是想,同当初你办的那讲堂一般,招募有意前往海外的百姓?”
    穆空青点头应是:“我朝文风鼎盛,若百姓家中有富余,不需朝廷指引,百姓自当会去习字读书。”
    “可人皆惜命,出海之事风险甚高,家境富裕的百姓,又有几人能容家中子弟冒此风险?而那甘愿冒险一试的百姓,却未必能掏得起笔墨束脩。”
    穆空青将袖中的文书取出,递交至永兴帝的桌案前:“水泥厂的讲堂无需束脩,听讲者只需同工厂签订身契,许诺日后至少为工厂劳作十年。时至今日,讲堂名额早已供不应求。”
    从古至今,能捧上“铁饭碗”的活计,素来都是被大多百姓所青睐的。
    莫说身契上定的十年了,就是直接定上一辈子,只要能管温饱,也照样有百姓前赴后继。
    只是海外工厂毕竟须得背井离乡,若是要定身契,自然也不能同水泥厂一样半月一休沐,直接叫人十数年回不了家。
    穆空青道:“如今海外工厂一事初启,所用之人必然还得是我大炎百姓。故土难离,因而微臣提议,身契之事,或可放宽。”
    穆空青交予永兴帝的那份文书中所提议的,便是如水泥厂招工一般,令有意出海者,入番邦语讲堂听学,同时签订身契。
    只不过出海者的身契并非十年,而是五年一签,同时令立契书,至少续签两次,间隔不得超过一年。
    这个时间同现代的劳动合同类似,只是不同的是,身契一定,便没有辞职的说法。
    相当于每五年给工人放一次长假,让人回乡探亲。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接同人签上十五年,再另立规矩给人放假,而是要绕这么大个弯?
    穆空青心想,无奸不商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穆空青自认不是圣人,但也不希望另一个时空中染满血腥的淘金过程,如今要在自己手中拉开序幕。
    身契都签了,给不给探亲假,那还不都是凭老板的良心说话。
    若是不给探亲假,十五年都回不了家的人,是死是活又有谁能记得。
    一次只签五年身契,若是人没能回来,也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至少他们的家人还能上衙门,朝他们的东家讨个公道。
    永兴帝将这份计划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抬头便见穆空青还是那面上带笑的模样,不禁调侃了一句:“你这讲堂的主意倒是不错,但日后总不能办一个工厂,便开一次讲堂吧?你是能请到夫子,旁人却未必。”
    教番邦语可不是教水泥工,寻常匠人做不来,必须得是先请夫子教人读书识字,再另请舌人来教番邦语言。
    穆空青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人,一来是他六元及第的名头在士林中着实响亮,二来也是穆空青手下几间工厂为大炎百姓造福不少。
    若是纯粹的商户为了买卖请人教书,那还真未必有夫子愿意为银钱折腰。
    穆空青摇头:“教人识字罢了,何须请夫子来教?”
    在大炎,夫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酒楼的账房教得,衙门的皂隶教得,就算是那街边落难的老乞丐,只要他曾从学堂外偷学过几个字,也同样教得。”
    识字不是读书,真让夫子按照传统的方法来教,人家还未必能学得会。
    永兴帝失笑:“倒是我想岔了。”
    “既如此,那你便去办吧。”
    穆空青得了应允,自然俯身告退。
    他此次特意将开办讲堂之事提出,本是想试探一下永兴帝,看他对于百姓习传统诗书经义之外的知识是否抵触。
    如今看来,永兴帝比穆空青以为的要开明多了。
    穆空青这头还寻思着温水煮青蛙呢,永兴帝直接一步登天想到给百姓扫盲的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开设专门的理工学院一事,至少不会遭到上头的反对。
    于穆空青而言,上头不反对,那便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盟约签订,工厂之事也有了个章程。
    接下来,便是大炎朝廷派遣公使,随两国公使同去大洋彼岸,确认此事落实。
    关于这朝廷派遣出海的第一任使团,穆空青还想过兴许自己也能凑上一道。
    却不想船队启航时,穆空青正为番邦税收熬油费火,忙得就差睡在户部衙门了。
    出海?想都别想。
    不过戚子安倒是跟去了。
    出发前还特意来同穆空青道了谢。
    说是穆空青那个关于开设讲堂的提议,让他手上的学习番邦语的手记卖了好大一笔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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