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用手捏起香香糯糯的一团:我让他们特地切了小块的,你尝尝。
    我洗过手了,狄其野故意强调,好像没有筷子不是问题,洗没洗手才是唯一问题。
    狄其野骨节分明、白皙干净的手,捏着一团裹着白芝麻细白糖的糯米年糕,就在他嘴前。
    顾烈好像忽然真切闻到了芝麻和热乎乎的糯米香气,又或者他闻到的是镇定心神的夜息香。
    他分不清。
    他的一半心神在警告他,这样下去,若是最后决定放手,会让狄其野伤心。
    而他的另一半心神,仿佛自八岁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品尝什么的欲_望,他想知道狄其野手中,那团糯米年糕的味道。
    顾烈握住狄其野的手腕,咬走了他手中的食物。
    尽管这是狄其野挑起的,却也是狄其野红了耳朵。他毕竟毫无经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耳垂迅速染上了胭脂般的红色,他假装自己并没有乱了心跳,潇洒挑眉问顾烈:好吃吗?
    顾烈欣赏着狄其野,慢慢将甜甜糯糯的糖年糕咀嚼咽下,喝了口茶,才对狄其野异常认真地回复:好吃。
    这男人。
    狄其野不得不一瞬躲闪了视线,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不知道这股不服气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你接着吃。
    狄其野不甘心地跑了。
    顾烈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发觉自己根本已经,舍不得放手了。
    *
    收到密探转告的消息,谢家自持清流,又交出了兵马,自然被顾烈气得破口大骂,可骂完问题依然没有解决,究竟是投楚还是为了名声留燕?
    还有,谢黎安那畜生的仇,究竟怎么报?
    谢家家主闭目叹息,一家愁云惨雾。
    而严家自从严家老太爷去了,就是无人主事的状态,谁都不服谁,眼下楚王逼他们做出选择,更是吵作一团。
    愚蠢。
    忽然被骂,众人怒气冲冲看去,却各个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口称居士。
    站起来这位是严家老太爷的嫡女,严六莹。
    她还不到四十,一身青灰衣裙,越素净越显出她五官浓艳,年轻时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如今也是风韵犹存。
    当年先帝想把严六莹指给杨平,让年长几岁的严六莹管管杨平,严家老太爷不乐意,严六莹更不乐意,听出先帝有这个意思,严家老太爷就匆匆给女儿定了亲。
    结果严六莹还没嫁,那公子就重病没了,严家老太爷心疼的不得了,哪里舍得让她去人家守寡受气,借口让她在家庙带发修行,就不用去亲家守寡。
    先帝对严家躲避赐婚不满,这时候幸灾乐祸,故意给严六莹下旨御赐六莹居士称号,断了她还俗的机会。
    所以严家众人都称她为居士,一盖不用族中关系。
    要不是被人毕恭毕敬请过来,严六莹根本都不想来听蠢人吵架。
    天都要塌了,楚顾愿意要你们,不找机会跑,还留着给杨平那怂货陪葬?
    说完这句,严六莹有口无心地念了声佛,转身就走。
    严家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拿不定主意。
    谁想到次日上朝,杨平亲自给他们扔了个炸。
    四大名阀和众臣一进大殿,就看见杨平坐在龙座上,平日里,杨平可是要众臣等许久才到的。
    这就已经够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王后和柳嫔都被杨平赐了位置,一左一右坐在龙座下侧。
    与王后一脸镇定不同,柳嫔似乎并不知道杨平为何带她一齐上朝,面露忐忑。
    于是群臣各个满腹疑虑,按部就班行过大礼,都竖着耳朵等着听杨平有何要事。
    杨平命令四大名阀之外的臣子退出殿外,让他们自行回府。
    四大名阀臣子们心里更为不安。
    等闲杂小官都走了,杨平让侍人将抄写多份的三封书信传递下去。
    一封是刺伊尔族给韦碧臣的回信,一封是刺伊尔族催促回复的来信,一封是杨平自己拟好的回信。
    众卿家,杨平哭道,此已是山穷水尽,为北燕存亡,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了!
    底下但凡还有一分血性的都心生怒火,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无能暴躁还胡乱拽文的皇帝一顿臭骂。
    然而毕竟顶多也只有一分血性,所以朝堂上寂静无声。
    唯独一人站了出来。
    柳嫔抱着肚子,手里的信纸散了一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平:陛下!这可是献土卖国啊!
    她万万想不到,杨平竟然连最后这一点点气节都守不住。
    她少女时魂牵梦萦的,臆想中杨平的一切美好品格,早已经所剩无几,没想到最后一口气都被杨平于今日亲手扼杀,尸骨无存。
    她魂不守舍地走到杨平面前,眼前却一片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他的样子。
    或许她吃下的蜜饯也太多了。
    杨平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来人!带柳嫔回殿!
    侍人半扶半架,带走了魂不守舍的柳嫔。
    杨平阴骘的目光,扫视着四大名阀众臣,问:众卿家,你们以为如何?
    柳家臣子纷纷跪地,齐声道:臣等一切遵陛下王命,不敢擅违!
    王家臣子紧随其后,恭敬道:臣等与陛下同进退,陛下金口玉言,臣等领命!
    王后从座位上站起,对杨平行礼道:本宫与陛下同进退,本宫遵旨。
    严家众人都在想还是居士说得对,楚顾愿意收留我们,我们还是抓紧找机会跑,叛燕投楚这名声,总比把北燕三州献给外族、卖国求生好啊!
    于是严家互相对对眼神,也跪下虚与委蛇道:严家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万岁!
    谢家沉默了。
    最终,谢家家主跪地道:陛下,献地于外族求和,这可是要留千古骂名,万万不可啊!
    第69章 黄雀在后
    柳湄躺在床上发梦。
    自昨日被杨平赶出大殿, 柳湄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杨平当她是悔悟说错话故作可怜, 依然恼怒她言语张狂,他只去王后宫中,根本不来殿里。
    柳湄心虚于自己也服用了罂_粟蜜饯, 虽觉身子不对,却不敢声张,害怕被御医瞧出端倪。好在她的肚子一直很乖, 没什么动静, 只是头脑发昏而已,也就强行忍着。
    她打发心腹去向柳家传消息, 躺在床上,却越发昏昏沉沉, 白日发起梦来。
    柳湄梦见一座巍峨壮丽的宫阙,比燕朝皇宫要漂亮许多倍, 雄伟许多倍,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宫殿,一定是仙境仙宫。
    那里鲜花四季, 高大的城墙由青金色巨石砌成, 每当朝阳与夕阳照在城墙上,就隐隐会有淡淡的金光。
    她所居住的金殿更是满目玲琅,挂着的是重重绫罗绸缦,摆设是天下十州的异宝珍奇。衣裙倩丽的侍女们为伺候她无声忙碌,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只要她一皱眉头,这些侍女就会仓惶跪地,为王后的不开心请罪。
    王后心情不快的消息传出去,各色珍奇异宝又如流水一般赏赐下来,足够将整个金殿都换上新饰。
    到夜里,漂亮的宫灯香蜡不知其数,将整个金殿照得白昼一般。
    终于从忙碌政务中找出空闲的帝王踏月而来,有礼地问:寡人听侍女禀报,说王后心情不快?
    梦中的她淡然回应:并没有什么。
    帝王又传令给了赏赐,说是政务繁忙,起身就走。
    所有人行礼目送。
    柳湄凝望着人间仙境中的日子,在梦里不由笑出声来,还隐隐觉得熟悉自在。
    这难道昭示着未来,北燕打败南蛮荆楚后,自己与杨平夫唱妇随,重振北燕的美好生活?
    柳湄痴痴地笑着,更舍不得从梦中醒来。
    她细细凝神看去,想要看清杨平的样子,他是不是比现在要快活?他终于能够发挥他的才智沉心理政,是不是不再是那么暴躁易怒,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柔模样?
    柳湄拼命睁开眼。
    她惊叫出声。
    她看见的,竟然是顾烈的脸。
    侍女忽然听柳湄惊叫醒来,吓得满心惶惶,生怕受罚。她只是殿内伺候的寻常侍女,柳嫔将心腹派出去了,才轮到她为柳嫔守觉。
    侍女本是害怕被柳嫔责打,可她听到柳嫔梦中呼出一个名字,顿时脸色苍白,跪在地上。
    柳湄惊醒,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怎会梦见那个蛮楚杀神?
    她忽然记起心腹不在,眼神一凛,急忙坐起来,目光阴狠地看向贵妃塌下跪着的侍女,问:你听见什么了?
    侍女心知一旦答错便是小命不保,于是尽力假装平静,镇定回答:主子许是做了噩梦,婢子听主子惊呼一声,便醒了。
    柳湄不屑地扫她一眼,心里认定这小小侍女也不敢说谎。
    上来,柳湄神思不属道,给本宫捶腿,仔细着。
    柳嫔先在梦中呼出楚王顾烈的名字,如今又僭越自称本宫,把侍女吓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上去给她捶腿。
    而柳湄依然回想着那豪奢仙境一般的梦,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自称犯了禁。
    *
    前方就是柘鹈城。
    攻打柘鹈城是谢浮沉的建议,陆翼并不十分乐意。
    陆翼本想与接手敖戈大军的祝家将领争夺富饶的禹奚城,打下禹奚城,他与手下们能够抢到实打实的钱财珍宝。柘鹈城有什么?
    这个谢浮沉还故作神秘,不肯痛快说明为何要打柘鹈城,只说到时自会与将军分说明白。
    若不是谢浮沉一路来的建议都十分有利,陆翼早就宰了他。虽然陆翼心中不喜,但毕竟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陆翼还是依言往柘鹈城行军。
    柘鹈城就在前方,此时,谢浮沉才故作高深的对陆翼解释:
    将军,你想把狄其野的军功压住,最要紧的不是与他比攻下多少座城池,也不是抢得了多少珠宝,而是一定要抢在狄其野之前,攻入燕都!
    到时,将军若行大志,可为。
    若不为,那么您的忠心,楚王也看的清楚明白。攻下燕都的是您,将燕朝皇帝臣子一网打尽的是您,迎楚王入燕都的也是您,那时候,还有哪一个功臣能与您相提并论?
    谢浮沉所言不差。
    只要攻下燕都,到时陆翼是想向顾烈邀功,或干脆自登大宝,都大有可为。
    陆翼听他这么一说,仔细想来,面露喜意。
    然而陆翼不知道,谢浮沉已经与左都督私下联合。
    谢浮沉告诉左都督陆翼有杀他灭口之心,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与他合作。
    谢浮沉承诺保住左都督的命,阻止陆翼派他去送死。
    等左都督和他帮陆翼打入燕都,进了燕朝皇宫后,左都督将联合众将,为陆翼披上黄袍。一旦黄袍加身,陆翼再无退路,到时还怕陆翼不反?
    那时,左都督与他谢浮沉就是拥立之功,自然能够保住一条性命。至少比眼下活得久。
    谢浮沉说得头头是道,左都督心一横,就上了贼船。
    其实谢浮沉能够说服左都督,足见陆翼的阴险反复已是手下人人皆知。
    陆翼并不知道谢浮沉的算计,细想之后,认为如何压制狄其野军功的难题豁然开朗,也顾不得心疼错失禹奚城财富,看似豪爽地大笑出声,对谢浮沉夸赞道:谢先生谋略深远,真乃经世大才。
    谢浮沉自谦笑笑,心中却是一派自满。
    他们二人看向前方的柘鹈城,志在必得。
    柘鹈城是谢家兵马守卫,陆翼已经屠了谢家守卫的不少城池,自然不再将谢家兵马放在眼里。而谢浮沉就是冲着谢家兵马来的,从骨子里轻视仇视谢家的一切。
    而这两人不知道的是,谢家已经得知了谢浮沉就是谢黎安的消息,也知道陆翼屠城是受了谢黎安挑唆。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杨平为了顺利出逃,终于给了老将玄明前往雍州前线抗敌的许可,前日,玄明已经快马赶到柘鹈城中。
    也就是说,眼前的柘鹈城已经不是他们以为的那座柘鹈城了。
    守卫柘鹈城的,是一心向谢黎安与陆翼报复血海深仇的谢家兵马。而指挥他们的,是当今世上也许唯一能与狄其野匹敌的老将玄明。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自古皆然。
    *
    老将玄明一心为了守卫北燕赶赴前线,好不容易得了杨平许可,老怀大慰,对着杨平痛骂了一番狼子野心的南蛮荆楚,忠肝义胆地承诺自己必定死守雍州,就急匆匆往雍州前线赶去。
    他前脚刚走,杨平就带着四大名阀众臣,包袱款款,往雷州北方边境狂奔。
    说是狂奔,也走不快,毕竟有那么多家产要带,而且后宫唯二带出来的柳嫔和王后都怀着孕,怎么可能走快。
    谢家是不想走,但杨平和其他三家都怕谢家走漏风声,硬是把半推半就的谢家押上了车。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出都城没三个时辰,天一亮,楚军密探就将消息连着杨平那三封信一起散布给了朝中小臣:皇上带着四大名阀连夜跑了!他们去投刺伊尔族了!
    *
    密探将消息整理传来。
    姜扬为了报先前被韦碧臣肆意辱骂之仇,不等请示顾烈,就将痛斥杨平勾结外族的榜文张贴出去,洋洋洒洒一大篇,骂了个爽。
    他甚至还给小顾昭布置了一篇命题文章,让小顾昭将北燕君臣献土卖国这事,从仁义礼智信五个方面驳斥得一无是处,也一起张贴了出去。
    顾烈看着密信中随附的两篇檄文,笑骂:胡闹!
    狄其野探头看看,满意道:骂得好。
    然后还教训顾烈: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杨平能被韦碧臣这个死人算计,证明他既是蠢货又是废物。
    其实狄其野这么义正言辞,真要说起来,韦碧臣那崎岖蜿蜒的算计,狄其野之前还是被牧廉点化才明白的。
    韦碧臣临死前,因为认贼为师的事被楚顾宣扬开来,大大打击了他死得人人称颂的理想,面对的是几乎已经没法翻盘的败局。
    就算他以死设计了杨平,也无法恢复他原来苦心孤诣扶持北燕那种传遍天下的贤名。
    所以韦碧臣才留了遗计。
    韦碧臣在死前,用不同寻常的字体写了封信给刺伊尔族,代表杨平表达了卖国求生的意思。
    但凡杨平有些死守国门的骨气,都不会中了韦碧臣的遗计。然而杨平多年躲在韦碧臣身后,这世上最了解杨平的就是韦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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