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心道不好。
    狄其野都不知是该先惊讶滴血认亲这种不科学手段,还是先把醋吃回来,凉凉地对着顾烈笑了一声。
    怎么?顾烈装傻问。
    狄其野轻哼一声, 对地上尸首感叹:滴血认亲, 愚昧害人。
    御医张老听闻北燕皇室发生惨案,慢慢踱步过来,发现还真是一点救人的余地都没有,死得透透的,抬首听到狄其野这句话, 很是赞同地点点头:狄将军所言极是。
    听他们都这么说,姜延好奇地问:滴血、合血,这二种认亲之法,难道有什么差错不成?
    自古以来,若是骨肉有疑,只有两种方法可以查验:一是滴血法,适用于亲人已故去的情况,将血滴在亲人白骨上,若能渗入,就是家人,若不能渗入,就是外人;二是合血法,适用于亲人尚在的情况,将二人血液放在一碗水中,若能相融,就是至亲,若不能相融,就毫无关系。
    这两种方法合称滴血认亲,沿用至今,从未有人生疑。
    张老兴致勃勃道:老夫试过,就滴血法而言,若是刚死之人的白骨,滴什么都无法渗透,葬下去再挖出来的,滴什么都能渗入白骨中。合血法更不可靠,只要是碗清水,任两个人的血都能融到一起去。
    张老说的这番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不骂他是老疯子,也要对这个大胆包天拿人骨试验的老头敬而远之。
    好在在场的都不是一般人,狄其野是穿越的,顾烈当了一辈子帝王见多识广而且最擅长不动声色,姜延是个行于暗地的密探,牧廉干脆是个小疯子。
    姜延只是惊讶,惊讶过后,他低叹道:若果真如此,从古至今,出了多少冤案?怎的都无人生疑?
    这个问题的答案,狄其野认为再明显不过:滴血认亲,被怀疑的多是女子,在你们这,女子总是受苦的。妇人一旦被认为不贞,她和她的儿女就立刻被排斥,有几个人敢冒着被泼污水的下场为她说话?
    狄其野说的话,比张老言论更为出格,连张老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只有顾烈对他的语出惊人习以为常。
    牧廉分神把狄其野的话想了想,一时想不明白,转而继续盯着姜延,好奇地问:那为何柳嫔腹中子的血,与杨平并不融合?
    姜延被盯得忍不住飞快地看了牧廉一眼,然后正经回答:水里加了白醋。
    狄其野一挑眉。
    张老感觉不该听下去,对顾烈行了礼,慢悠悠地回去了。
    王后安全吗?顾烈这才想起问。
    安全,她随机应变,自己也准备得十分周全,有咱们的人跟着,沿途为她诊脉熬药。姜延拱手答,然后主动说,属下明日就启程回燕都监测。
    牧廉的眼神瞬间不亮了。
    顾烈扫这二人一眼,摆摆手:也不忙,你先下去吧。
    这话说完,姜延下意识领命,但还没想明白主公是个什么意思,就被牧廉拽着拉走了。
    顾烈忽然听狄其野有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顾烈问。
    顾烈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是一个问题。
    狄其野故意问:柳湄为何会在梦里叫主公的名字?
    本王怎么知道?顾烈坦然回答,转头吩咐近卫,将这对母子收棺葬了。
    近卫领命而去。
    狄其野觉得顾烈又在装傻,挑眉反问:你当真不知道?
    顾烈翻身上马,狄其野也驾上无双,两人再度并马前行,顾烈依然坦然回答:本王当真不知道。
    也许人家游园一面,就对主公你一见钟情,才会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狄其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他也的确是这么猜测的,这事根本没有其他合理解释。
    顾烈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摇头道:怎么可能。
    这回答就让狄其野奇怪了,他又把吃醋给忘了,反问:怎么不可能?难道你还觉得你比不过杨平?
    顾烈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比不过杨平,平心而论,无论是做人还是当皇帝,杨平都没有和他比较的余地。
    你为何非把我和这两人扯一块,顾烈难得有些不悦,皱眉说,柳氏心悦杨平,跟我与杨平孰优孰劣有何关系?
    狄其野觉得自己很冤枉,没好气道:是我扯的吗?柳氏梦里喊你的名字,最后还成了我的不是?
    顾烈看他气冲冲的,倒把那点微末的不悦消了,笑道:不是你的不是,也不是我的不是,那为何还烦心这个?
    不对,狄其野较真起来,我问你柳氏是不是心悦于你,你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自己听着不奇怪吗?
    顾烈都无奈了:怎么,按狄将军的意思,她还非得心悦于我不成?
    狄其野不解地看他:你这么好,心悦于你,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为何会觉得柳氏不可能喜欢你呢?
    顾烈一怔,竟说不出话。
    心悦于你,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顾烈不动声色,沉声低问:狄将军这算是,自卖自夸?
    那就得问主公你了。狄其野看着顾烈的眼睛,慢悠悠地问,王婆卖的胡瓜是自家种的。我自卖自夸的那个谁,算是在我田里吗?
    顾烈回望进狄其野的眼眸,一时没有说话。
    不知多久,顾烈嘴唇微动,狄其野只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
    恰此时,无双长声一嘶,忽然加快了脚步冲出去。
    狄其野心里那个气啊。
    当时顾烈说得对,这马就是头猪!
    顾烈轻轻笑了笑,垂眸低叹,策马跟上。
    纵马片刻又到了乌拉尔江畔,二人才明白为何无双忽然兴奋。
    对面江岸有一头高大却不那么威猛的大老虎,它的肚子瘪瘪得一走一晃,应当是北域冰封万里的冬日不好觅食,饿坏了。
    狄其野揪了揪无双的耳朵:你还想打老虎不成?
    无双不开心地嘶了一声,老子怎么就不能打老虎了?
    狄其野一夜奇袭五城,又吓退了外族骑兵,忙到现在,其实都还没过午时。
    正是白昼明亮,初春江水刚刚化冻,尚未完全融冰,然而就算浅层还有坚冰未化,江水也已成浩荡之势,日光照在飘满碎冰的乌拉尔江上,寒风猎猎,好一派北国风光。
    早上没有观景闲情,如今二人放眼望去,对着这壮阔的北域景色,不觉相视一笑,虽然都是满腹相思疑虑,当下都只觉得豁然开朗。
    方才的对话已经消散在空气里,狄其野不好提起,顾烈更没有再提。
    此时没有水雾,他们可以很轻松地看清那老虎嘴里叼着的,是一只不停扑棱翅膀的落单白鹤,老虎被长翅打着脑袋,颇为狼狈,但死咬着没松口。
    主公,此乃吉兆啊!狄其野学颜法古的语气笑说。
    不同于对颜法古的爱答不理,顾烈非常配合,状似怀疑地问:饿虎扑鹤,是什么吉兆?
    狄其野胡乱捏着手指,一副算命模样念念有词,然后对顾烈郑重其事地告知:主公,本将军掐指一算,这是走桃花运的吉兆。
    那就承将军吉言了,顾烈也煞有其事地应承。
    不谢不谢,狄其野想起顾烈之前问的瓷器,盘算起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事来,若是灵验,给足卦资就行。
    顾烈配合问:那么卦资多少?
    狄其野想了想,也不知名贵瓷器到底有多贵,于是无赖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再议。
    你这无赖样,是跟颜法古学了八_九不离十。顾烈先是点评,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若是算得准,再议就再议何妨?
    狄其野立刻转头看他:这可是你说的。
    嗯。顾烈却不与他对上视线,只望着满江冰水应声点头,承诺道,君子一言。
    *
    严家车队跟着杨平往逃回燕都的路上狂奔。
    一辆严家马车猛地停在路边,下人大呼小叫,喊着:马车坏了!停车!都停车!等等咱们!
    杨平早就一车当先不见了踪影,王家柳家夹着谢家车队也匆匆绕过,只有严家众马车停了下来,他们急慌慌地下车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可是严家最贵重的几辆马车之一,里面装着不少家传宝。
    严六莹掀了车帘出来,见前方车马远去,连烟尘都散了,不争气地怒骂:怎么了?调头啊!
    天赐良机,这时候不抓紧时机投楚,还等什么!
    严家众人恍然大悟,赶紧上车,包袱款款向刚刚逃出来的冶庚城赶去。
    楚军刚扎好营地,只见有队马车烟尘滚滚而来,众兵卒训练有素地列好长枪队,寒枪直指赶来的不明车队。
    然后他们听到了这些不明人士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欢快呼喊:
    别打!别打!我们是来投降的!
    我们是严家人!我们来投楚!
    主公呢?主公在哪?我们要见主公!
    这就喊上主公了?太主动了吧?
    第72章 不许走掉
    先说好, 你不许对我生气。
    牧廉把姜延一路拽到了僻静处, 第一句话先说了这个。
    那日主公的话, 牧廉到底是听进去了。
    主公说,被人知道是断袖,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不能再死得人人称颂。
    主公问他,有没有想过赴死后姜延怎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主公让他把那日所作所为都告诉姜延。
    牧廉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那日还说师父不会关心人, 原来他比师父更不会关心人。
    他一心想要姜延, 却没有问过姜延,一个人跑去问主公要人, 若主公介意姜延的断袖名声,那他就亲手毁了姜延的前程。
    牧廉越想越害怕。
    他做错了事, 他怕姜延对他生气。
    姜延不知牧廉话从何来,只见他满脸欣喜的神情, 眼神却很是委屈的模样,忙道:不生气,不生气。怎么了?
    牧廉揪着他的袖子, 不放心地说:也不许走掉。
    姜延连忙点头, 哄道:不走不走。
    有了姜延的保证,牧廉才稍稍安心,把那日去问主公要人的事,小小声跟姜延一五一十的说了。
    姜延都听傻了。
    他都还没跟这小傻子挑明心思,这小傻子居然自己想明白了, 而且还一点都不躲躲藏藏,直接跑去跟主公要人?
    他不是在做梦吧?
    姜延知道自己的毛病,他不仅是个死断袖,还是个眼光不好的死断袖,他看上的人都长着一张绝不会泯然众人的好脸,然而脸长得好不代表就是个好人。
    品性好的只愿意与他君子相交,品性差的,不是将他耍着玩,就是暧昧到底,到最后还要堂而皇之地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骂他这个死断袖自作多情。
    姜延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情路就这么坎坷崎岖,一路俯冲到底了。
    他是个该躲藏在影子里的死断袖,注定无法拥有真心诚意的爱人。
    没想到,却有个小傻子一头撞进他这条弯路。
    姜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交了好运,傻在那里,牧廉却等他回复等得心急如焚。
    牧廉紧紧盯着姜延,却半天等不到答复,越等越委屈。
    明明答应了不生气的!
    现在却不理人了!
    牧廉委屈到生气起来,他盯着姜延的眼神,已经从焦急转为了近乎凶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惯性思维,瞬息间就想出了数条能够将姜延报复到尸骨无存的阴谋毒计。
    假如姜延胆敢走掉,他就一定
    一定什么?牧廉将这些可执行的阴谋在脑内演习,想要选出一个最佳方案,然后他发现,他舍不得。
    牧廉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都舍不得对姜延做。
    如果他真是一条恶犬,在姜延面前,他不知何时就被敲碎了所有利齿,成了条不会咬人的废犬。
    就算姜延踢他、打他、把他赶出门去,他都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彻底丧失了伤害姜延的能力,他明明这么聪明,虽然比不上主公和师父,可他明明还是很聪明的。
    牧廉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吓呆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掉出来。
    你,牧廉咬着牙,死死抓着姜延的衣袖,狠狠地虚张声势,你要是敢走掉,我就,我就
    姜延这才从天降馅饼的晕乎中醒来,看到的是牧廉错愕哭泣的脸,眼睛都肿了。
    姜延顿时心疼坏了,都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之礼,赶紧把牧廉按进怀里,东找西找没找着手帕,将就用袖子给牧廉小心地擦眼泪,别哭,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牧廉察觉到被心疼了,眯起眼睛打量姜延,不许骗我。
    我要是骗你,或者走掉,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姜延急得口不择言地许诺。
    牧廉轻哼一声,手按在姜延胸口,紧紧盯着姜延的眼睛:说话算话。
    姜延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算话,绝对算话。
    姜延心跳慢慢恢复平静,牧廉这才放下心来,在姜延胸前蹭了蹭,把没干的眼泪全蹭在姜延的衣襟上,乖乖搂着姜延的腰。
    姜延依然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和不真实,他不自觉将牧廉抱得太紧,牧廉一声不吭,乐意被他勒着腰。
    两个人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牧廉忽然张嘴笑出了声。
    笑什么?
    姜延温柔沙哑的询问从牧廉的头顶传来。
    牧廉脸上还是悲容,声音却笑个不停:我前任师父说,成亲之后,要带媳妇给师父磕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去给师父磕头?
    媳妇?
    姜延终于冷静下来。
    他就知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事,突然间有了爱人,还在主公那里过了明路,最后总不会来个房_事不合吧?
    成亲不急,磕头也不急,我还得回燕都监测,姜延镇定地说,不过在我走之前,我们一起去见你师父,告诉他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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