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公子请起。”
    虞灵犀抬臂,虚扶起了他。
    薛岑转过头轻咳一声,两家浮现些许浅红,是百花杀的残毒在他体内作祟。
    虞灵犀转头,命侍从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奉上。
    见到那满满当当塞满包裹的珍贵物件,薛岑一愣,随即摇首道:“将死之人,不敢承娘娘恩惠。”
    他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虞灵犀的方向。
    明明她那么温柔耀眼,耀眼到只需远远瞥上一眼,就能逼出他的泪光。
    “我也承过你的恩惠。”
    虞灵犀起身,将包裹中的物件一样一样打开给他看,“这是我让人炼制出来的解毒丸,有足足一年的份量,可暂时压制你体内毒性。这是通关路引,还有我亲笔所写的引荐信,从京城往北一路去雁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药郎,他会帮你……”
    听到这,薛岑才明白虞灵犀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放我走?”
    薛岑胸膛起伏,艰涩道,“我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娘娘怎可……”
    “是夫君的意思。”虞灵犀刻意搬出宁殷。
    薛岑一愣,心中苦味悠长。
    “何况罪孽深重之人,已受到应有的惩罚。薛二公子若消极寻死,死如鸿毛之轻,那才真真叫人瞧不起。”
    虞灵犀浅浅一笑,温声道,“就当是登基大典前的大赦天下,去吧。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山高海阔,任君遨游。”
    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轻柔的话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薛岑回想起自己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活于父辈庇护之下,永远都是被家族被动裹挟着前行。当家族露出华丽外表下的肮脏黑暗,信仰崩塌,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饮下毒药,既是为了向虞家赎罪,也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薛家。
    他从未想过活着解决问题,以大义凛然的行径,来掩饰内心以死逃避的懦弱,何其可笑!
    心中迷障散去,薛岑湿红了眼眶。
    他还未来得及收拢薛嵩的骸骨,还未来得及看一眼革职出京、病危的祖父,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可以做……
    薛岑抬起眼来,像年少时那般温和地望向她,缓缓拢袖躬身道:“薛岑,多谢娘娘!”
    “那么,再见。”
    虞灵犀点点头,与他错身出了大殿,走入万丈斜阳之中,镀着金粉的身姿挺拔窈窕,隐约摇曳着耀目的威仪。
    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阶前。
    车帘半开,里头深紫王袍的俊美青年闲散斜倚,正撑着脑袋看她。
    虞灵犀眼睛一亮,松开搭扶着着胡桃的手,笑吟吟提裙上了马车:“你怎么来了?”
    “接人。”宁殷挪动手指,点了点身侧的位置。
    于是虞灵犀挨着他坐下,膝盖有意无意隔着衣料轻蹭他的腿弯,笑得无瑕:“夫君朝中事务繁忙,还要抽空来接妾身,真是体贴。”
    话为落音,人已到了宁殷怀中。
    “岁岁去见了讨厌的人。”他眸色深深,俯身啄了啄她的眼睫。
    “有本王讨厌之人的味道。”他往下,咬了咬她精致凹陷的锁骨。
    虞灵犀觉得宁殷特别有意思。
    他耍疯时对他自己的身体极狠,割头发、刺青乃至于割掌放血,眼都不眨一下。然而对她吃味,话说得再狠,也只敢用嘴惩罚她。
    因为知道他异于常人的珍爱方式,虞灵犀才格外心疼。
    “有些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要由我结束。”
    虞灵犀痒得打了个哆嗦,止住宁殷继续往下的嘴,“何况释放薛岑之事,不是你昨晚亲口答应了的么?”
    宁殷眼尾一挑:“我昨晚何时说过?”
    “……”
    虞灵犀满脑子都是急促的金铃声和宁殷胸口鲜红的刺青,不由脸颊一热,软软恼了他一眼。
    宁殷笑得愉悦,让她看着他,就像昨晚一样。
    “不如,岁岁帮本王回忆一番?”
    马车摇晃,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却四平八稳,“今夜想摇铃铛,还是印章?”
    虞灵犀不想理他。
    入夜,寝殿灯影明媚,榻上美人乌发及腰,斜倚而坐。
    是和美人玺上一样的妆扮姿势,只是温香软玉,白得耀眼。
    “墨玉印章哪有真人有意思?”
    虞灵犀打了个哈欠,忍着春末的凉意,望着身披一身清冷水汽而来的宁殷,“像吗?”
    宁殷在榻前顿了顿。
    因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虞灵犀的温柔纵容,倒忘了当初她才是那个最擅撩拨的人。
    宁殷嘴角扬了扬,倾身欣赏。
    虞灵犀却是按住他:“这章,自然是由我盖在你身上。”
    她刻意加重“上”字,大有驯服驭龙的野心。
    宁殷眯起了眼眸,压迫感渐渐侵袭。虞灵犀却是一咬唇,大着胆子盖章,然而毕竟没有以下犯上的经验,盖得磕磕碰碰。
    许久,宁殷发出一声低哑的闷笑,慢条斯理道:“不如我跪你?”
    容不得拒绝,视线陡然翻转。不敬鬼神、不拜天子的静王殿下,为她跪了半宿。
    ……
    四月初,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天高云淡,皇旗猎猎,百官宫人肃穆而立,恭迎登坛祭天地社稷。
    虞灵犀乌发高绾,凤冠花钗,画着精致大气的妆容,一身织金凤袍葳蕤拖地。而她前方,一袭玄黑冕服的宁殷挺拔俊美,淡漠的侧颜透着睥睨天下的威严。
    按照礼制,皇后应落后于天子一步。
    然而在登上长长的白玉阶前,宁殷却是停住了脚步,当着百官禁卫的面牵起虞灵犀的手,与她并肩踏上石阶。
    虞灵犀一紧,随即明丽一笑,扣紧了他硬朗修长的指节。
    迈上最后一级石阶,旋身而望,天地浩瀚,江山殿宇尽收眼底。
    雄浑的号角吹响,众臣叩首,山呼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呼声回荡在宫中,震耳欲聋,虞灵犀以余光瞥着身侧的宁殷,眸色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前世那个阴鸷的疯子终于站在了阳光下,站在顶峰,堂堂正正的接受众臣叩拜。
    冗长的祭祀过后,便要入金銮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巍峨的大殿漆柱殷红,金龙盘旋而上,最前方的龙椅已经置换过全新的,因为宁殷嫌脏。
    老皇帝用过的臣,使过的物件,他都嫌脏。
    虞灵犀坐在了龙椅旁边的位置,百官井然入殿,再拜叩首。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看到了最前排的阿爹,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爱而有力。
    新帝登基当日,通常都会颁布一道圣旨笼络民心,譬如大赦天下,亦或是减免三年赋税。
    连户部尚书也建议道:“如今燕人缕犯我朝边境,引起百姓恐慌而至粮价飞涨。若陛下能减免赋税,泽被众生,乃天下福祉!”
    一些人点头附议,俱是等待座上看似闲散,实则极具凌寒压迫的年轻新帝开口定音。
    “燕人南下杀人劫掠,你们不想着怎么把东西抢回来,却让朕减免赋税。”
    宁殷呵笑一声,“扬汤止沸、粉饰太平这一套,倒让诸位玩得挺明白。”
    此言一出,户部尚书惶然下跪:“老臣愚钝,求陛下指点!”
    宁殷叩了叩龙椅扶手,抬眸道:“杀回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驱逐外患,这可是建朝以来头一遭!稍有不慎,则会被扣上“穷兵黩武、好战喜杀”的帽子。
    这……这实在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决定。
    只有虞灵犀知道,宁殷是要用燕人的血来立威。
    减免赋税只能让百姓稍稍好过三年,而三年避战,足够将刚刚崛起的燕人养得膘肥体壮,更加难以对付。而此战若胜,震慑天下,才是激起士气、一劳永逸的法子。
    仗要打,但不是前世那般的打法。
    “燕人今日劫掠粮草,明日便是攻夺城池,杀我子民。步步蚕食,永不餍足。”
    虞灵犀端坐凤位之上,一字一句清越道,“他要战,我便战。我卫朝没有懦夫!”
    宁殷瞥过眼,望着她的眸中蕴着恣意的笑意。
    她说她要站在他身边,而非身后。
    原来,不知是说说而已。
    殿中,大将军虞渊主动出列,声音浑厚道:“臣愿请缨,为苍生一战!”
    紧接着,虞焕臣出列:“臣请随父亲出征,驱逐燕人!”
    声音回荡在殿中,振聋发聩。
    宁殷慢条斯理道:“难得有虞将军这样的聪明人。”
    一锤定音,朝中不少观望之人纷纷跪拜,齐声道:“陛下圣明!皇后英明!”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虞灵犀做静王妃时,整日除了散步看书,便是休憩烹茶,日子清闲得近乎无聊。
    而此番刚做皇后,许多东西都要慢慢学,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烹茶,便是坐下来好好喝口茶都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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