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她说完,他便仓皇逃走了。那样的眼睛,并不是他的荣耀,而是他的耻辱啊!
    他凄惶逃走,却不经意间撞见了千道宗的大门打开,穿着黑白道服的少年翩翩如君子,怀里抱着那个璀璨如星的女孩子,八九岁的样子,却天真活泼,分外娇憨,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少年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自己却提着一柄长剑便飞了出去,飒沓如流星。
    所有的孩子都在惊呼,他也不例外。
    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千道宗少主——程笠,今年十六。旁边的那个女孩,据说是段家最小的孩子,兴许以后会与千道宗联姻。
    而他衣衫褴褛,宛如破落户,今年才十岁。
    街上学堂里传来的那句“肉食者鄙”,突然让他觉得肮脏到了极致。
    那本是……他的人生,以绝对实力碾压旁人。此刻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草棚里度日,母亲更是恬不知羞甘为娼妓!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苍天不负有心人,芸娘终于死在了那年冬天,她一身冻疮,本就活不了多久。
    他站在坟前一言不发,站了整整三天。
    “我永不原谅你。”
    什么是父母之爱?
    父母之爱便是一意孤行,心中只有荣华富贵吗?他从未答应过,便要掉进这尘世间受苦,她一脚踢开了去阴曹地府了,而他呢?永远背负着娼妓之子的名声,污浊一生!
    他此生一直跌落深坑,犹如井底之蛙。任凭谁都可以嘲笑他,玩弄她,践踏他!无人懂他,无人理解他,无人知道他冷暖。
    他,永不原谅她。
    也绝不原谅他的父亲。
    直到埋了他那至死都想飞黄腾达的娘亲后,他漠然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到那间草棚子里。
    于是,素来阴沉不羁的他开始学着虚以委蛇,凭着那张与程笠极其相似的脸,哄骗了不少人。
    而他再也没去乞讨,而是甘愿去学堂里做了一个小厮,在学童们读书时偷学些字词。渐渐的,原本属于千道宗的血脉也开始在他的身上复苏,而那双金眸便是最好的佐证。
    正因如此,他将一身天赋都用得淋漓尽致。十三岁那年,他终于得以通过千道宗的试炼,成了一个最底层的外门弟子,只是脸上却多了一张面具。
    而他的城府也终于派上用场,原先偷学的内门功法都化为所有,直到……千道宗少主程笠与众弟子误闯魔窟,被四分五裂而亡,死相极其惨状。
    却无人知晓,是谁错传了消息,将他们引上了不归途。
    那日,他孑然一身斩杀魔道的消息不胫而走,貌丑程三之名震惊整个门派。而他那个当宗主的父亲也第一次见到了他,一模一样的金眸,一模一样的心狠手辣。
    面具跌落,而他带着凄惶不解的神色怔怔回头,一副完全不明白的样子。
    那双金眸里多了些水色,而他年轻的脊背却笔直地立着,不骄不躁,可眉眼间的相似却造不了假。
    他忍着恨意将对那个男人的恶心都压下,换上一副虚假的壳,巧言令色。
    痛失爱子的程有道突然笑了: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可又得到了另一个儿子。
    有人知道他是娼妓之子?没关系,杀掉便好。
    无需他动手,他那新认的爹已经帮他除掉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
    可他还觉得不够,一夜之间,一条街的贫民百姓都惨死家中。
    程有道大怒,而他却不偏不倚地跪在院中,执着又执拗。
    “他们……曾辱我娘……”
    而程有道却罕见地看到了继承人眼中的血性,心中颇为得意。
    那时无人不知,千道宗的一个外门小弟子竟然是宗主丢失多年的孩子,此番认祖归宗,赐名有时,继承千道宗少主之位。
    对于此等传闻,众人都嗤之以鼻。可看着那一模一样的容貌之后,便都闭了嘴。
    而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也欢喜地笑了笑,在宴会上给他送了一包松子糖。
    “听程叔叔说,你以前一直在流浪,吃了不少苦吧,这是松子糖,很甜的,你尝尝。”
    松子糖入口即化,的确甜,甜得他泪流满面。
    女孩惊慌失措,不知自己哪里让他伤心了,手忙脚乱就去翻帕子,却被他挡住了。
    他语气低沉,温和一笑:“很好吃,谢谢你。”
    自此,他以温润君子之面待人,无人知道他的那些往事。
    世上只有程有时,再无程三郎。
    审时度势的段家没来及将女儿嫁给程笠,一直颇为遗憾,此番再立新少主,段家极其有眼力地将自家的女儿嫁与他,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如今终于要成为他的新娘,他欢喜不已。
    可她竟然逃走了?
    程有时不懂,他长相俊美、家世显赫,如今又已坐上了少主之位,只要他爹一死,他便是这千道宗的宗主。
    她到底为何要逃婚?难道是知晓他的过去?可这样的话,她又为何对自己那样……温和。
    他原先不懂,只想寻她回来讨要一个说法。若……她喜欢四海为家,那他也愿意与她一起。
    一腔美梦全然破碎,他却在定州见她靠在别人身旁嬉笑打闹,全无他所见的那般乖巧。
    那男子身长玉立去哄她,而她却皱眉不语。
    “佩星。”
    “别拉着我,你知不知羞!”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
    “师兄,你快看看他!”
    另一个男子也走了过来,身形散漫不羁,容貌却熟悉得很。那分明是……微山派的游亦方!
    她叫他师兄,那个男子又是何人?为何这般亲密?原来,她竟然加入了微山派?做了应逢知的徒弟?
    他千道宗难道不是江湖第一门派吗?又何必去那小门小派?
    看着她与那个不知名男子的亲昵互动,他的金眸渐渐黯了下来,换上了一片血色。
    他不甘心,不甘心……曾经以为的幸福又被打翻在地,而他一腔热血却被她置之不顾。
    微山派弟子,于盛。
    凭什么?
    他哪里不好?就因为他是娼妓之子?就因为他曾落魄多年?就因为他曾跌在泥污之中,此生沾染了父兄的血?
    在那个客栈的拐角,他终于将惊慌失措的她拦住。
    “有时,对不起……我是不会回去的,请你代我告诉我娘,佩星的一生,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会被他人左右。”
    他眸中痛色更甚几分:“那我呢?”
    段佩星惊讶地看着他,随即低了头轻声道:“有时哥哥,对不起……我只把你当做哥哥的,你帮帮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娇俏地拉着他撒娇,一如她平时对着家人那样。那样的神色,原本是他最为欢喜的,可如今却一字一句在他心上划开血渍,久留余痛。
    良久,他才温和地摸了摸段佩星的额头,笑道:“既然佩星求我了,为兄也不能拒绝了。”
    他侧身看她,眼神缱绻又专注,叫她有些心慌。
    随即他转身,再不回头:“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去,手中那封佩星亲笔写下家书也被他捏成了糜粉。
    他坐在山巅神色阴沉,手上的剑还沾染着鲜血,原本的温润如玉终于被阴霾所代替,他轻笑出声:放手?必不可能。
    他得不到的,于盛也休想得到。
    他转身回了麟梦泽,再也不提这件事。因为,他还有大仇要报。
    终于,他那不得好死的爹也被他算计而死,那肖想已久的宗主位置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掌中之物。
    “为何……”
    “为什么杀你?”
    “去问死了十三年的芸娘吧,看她是否能原谅你。”
    “娼妓之子……子,果、果然恶心!”
    “恶心?”
    他踩在自己亲爹的脸上不屑道:“跟我说恶心?你还不配。”
    “你给我的,我不稀罕,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施舍。”
    “父子之情?哼……做戏做久了,老东西别糊涂了,你不也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吗,你就安心地去吧。”
    大仇已报,他终于如愿以偿。曾经那么想要坐上这万人之巅的位置,却突然觉得孤单寂寞,身侧无人。
    即便再否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为了芸娘而杀了那个男人。他一生最恨的生母,带给他无数耻辱的生母,竟然成为他夺权中唯一的动力。
    宗主之位?又算的了什么。
    他只不过想要毁掉那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狗男人而已,即便他们的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此间事了,他终于可以去寻找那个迷途的姑娘了。
    再次相逢时,她已是气息断绝倒在翠微山下,浑身是血。听闻,那个男人一朝堕入魔道,而她却竟然为了他自裁赴死!当真是上穷黄泉下碧落,至死也要追随吗?
    可笑,他偏不。
    他偏偏要让他们生死相隔,再也不得相见。而她的母族段氏,也因此饱受打击,痛失爱女的段氏夫妇也早一命呜呼,只留了个病根子儿子坐了家主之位。
    一盏魂灯,将段佩星的一缕残魂搜集而成,再被他以灵力滋养,终于在七年前注入那副被冰封的身躯之中,而他广寻天下名医就是为了将这副残躯的寿命再多留几年。
    谁说的死人不能再活?
    虽然魂魄不齐,心智不全,但她活了,不是么?
    “嘎吱”一声,他缓缓踏进了铜雀园。
    早已疲惫的女子昏昏欲睡躺在墙边,应该是些药效犯了,又陷入了昏睡之中。这七年来,她清醒时间很少,一直都在沉睡,就连醒着时也是心智如同十岁孩童,却依然记得去找那个男人!
    他愤恨地攥紧了手,低声道:“送夫人回房。”
    霎时间,两个婢女神出鬼没般从墙边出现,一个轻轻抱起了段佩星回到了房中。
    而他负手站在园中,问着另一个婢女:“近日可曾有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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