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初原本是趴伏在床侧, 慢慢地抬起头还不太清醒,可聂衡之冷冷的一句话与冷漠至极的目光让她立刻恢复了清明,天亮了,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哭哭啼啼的那个“他”。
    聂侯爷在向自己问罪利用神志不清的他, 放走了沈听松。
    她渐渐坐直了身体,刻意将自己同眼前人的距离拉开,垂下眼眸也没有看他, “全都是我的错, 侯爷若是将我关进地牢, 我不会有怨言, 只愿您当日的话还作数,不会牵连到季家身上。昨日之事是我一人起意,季氏族人完全不知情。”
    她的语气很冷静也很平和, 唯有说到季家的时候带了一丝波动。
    她千里回到潞州, 并不希望自己的族人因为她的举动受到牵连,尤其在堂兄做了潞州推官, 前途正好之际。
    聂衡之的身上缠着绷带, 挣扎着坐起身的时候眼睛都未眨一下,他讽刺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有担当,将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惜你的那位未婚夫还是抛下你离开了, 反而还要本侯救你。这笔账你又要怎么算, 将你关进地牢本侯可是一点都不划算。”
    季初脸色微微变化,抬眸看向他, 很认真地反驳, “昨夜的事情听松并不知情, 他昏迷不醒。”说到这里, 她紧张地抿抿唇,语气陡然变化,“不知侯爷对他做了什么,才会让他一直昏迷。”
    她心中还加了一句,对她而言昨夜救她的人是另外一人,和眼前的他无关。当然她知道轻重,这句话不能说出口。
    好一个郎情妾意!昨夜那些人都对她出手想要她的命了她居然还一口一个听松,关心野男人的身体担心野男人的安危。
    聂衡之浑身绷紧,又恨又妒,一双凤眸已经是寒得不能再寒,更有些后悔没有直接杀了那个野男人,心口漫上的酸涩让他嘴中发苦,“和那个野男人比起来,你不妨担心担心自己,真以为本侯还念着旧情会放过你?”
    他不再是那个傻了吧唧的蠢货,只会哭哭啼啼,虽然他知道季初对那个蠢货比他更好,还会温柔地用手梳理他的头发,守在床边看着他入睡。
    季初很坦然,听到聂侯爷的恐吓也不迟疑,点点头,“我知道已经和侯爷两清没有任何关系了,侯爷有您的红粉知己,我也有了我的未婚夫。所以,侯爷无论如何处置我,尽情随便,我说过不会有怨言。”
    红粉知己四字一出,聂衡之突然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他记起了自己为了不让那个蠢货去犯贱地去季府,也为了表明他是真的往前走了,收下了潞州官吏们献上来的女子,那么多的女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面嘈杂无比,季初她一定是发现了,也可能亲眼看到了。
    “若不是因为夜里出现的那个蠢货,本侯才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碰上一下都会不适。”他冷哼一声,语气冰冷,然而却下意识地暗示他根本没碰过那些女子。
    话落见季初没有吭声,以为她不信自己说的话,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好在那个蠢货胆小如鼠,远远地看到那些女子就跑开,吸了那么多香粉气找不到地方,也不算我白费功夫。”
    他一口一个蠢货,仿佛忘记了那也是另外一个状态下的自己。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神志不清的蠢货都没有碰那些女子,聂侯爷几句话都为了表达这个意思。
    可惜,季初听在耳中并未在意,她站起身直截了当地询问聂侯爷要如何处置她。
    利用了神志不清的聂衡之放走沈听松是不争的事实,她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因为她的这句话和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聂衡之的脸色变了几变。
    许久,他瞪着毫不畏惧的女子,冷冷开口,“昨夜你说要为本侯做新衣?来人,将针线匣取来。”
    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当然要好好利用,以免那个蠢货又做出蠢事来。
    针线匣和各式各样的锦缎布料摆在季初的面前,她表情复杂的看了男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坐了下来。
    她不吭声,聂衡之冷冷看了她两眼,又侧着躺了下来,方向自然是朝向她这里,凝结着寒冰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的动作。
    季初拿起了一块天蓝色的锦缎,以前聂衡之喜欢穿紫色红色等颜色鲜艳的衣袍,她心中存着些气,下意识就选择了他不太喜欢的颜色。
    对比,盯着她的男子倒是没说什么,安静地如同一具雕像。季初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的锦被已经滑落到了腰间,而上半身除了绑着绷带的地方全部裸露在外,线条流畅,劲瘦却块垒分明的腰腹蕴含无限的力量……
    她脸皮一烫,连忙收回视线,可再一想一只手臂被他压在下面,另一只手臂上受了伤,锦被就算是滑落他也动弹不得。
    毕竟还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季初放下手中的锦缎,迅速地向前俯了一下身,纤长的手指头飞快地抓住锦被往上一提,遮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胸膛。
    而事与愿违,即便她的动作再是小心还是不经意间碰到了聂衡之的腰腹,手指上残余的触感明晰。
    她低下头,随即当做无事发生,耐心地观看手中的锦缎。
    然而,她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小动作仅仅是这样轻微的碰触,直接乱了聂衡之的心神,他神色不明,咬牙切齿地感受到身下的绸裤支起来了。
    那么多时日,不止他在渴望女子,他的身体也诚实地做出了反应。
    可女子在专心手上的锦缎,根本就没发现他身体的诚实。
    见状,聂衡之似乎很不乐意,冷不丁地开口,“不诚心莫要答应那个蠢货。”他也看出了女子态度的敷衍。
    季初看好了锦缎的尺寸才猛然发现,她和聂衡之少说和离也有数月了,这数月来他的身形也应该变了,制衣的尺寸当然也要随之改变,可她只记得半年前他的尺寸。闻言,也不意外,她想了想,先放下了手中的动作,忍不住说道,“侯爷,能否不要再喊自己蠢货?”
    她对昨夜的“他”好感很高,受不得眼前人一口一个蠢货地唤他。
    “是你求我!”聂衡之还对当日她答应求娶说的话耿耿于怀,想都不想立刻开口,末了神色有些复杂地半阖了眼睛,“你放走了先太子遗嗣,我又救了你,你必须要留在这里,直到那人被抓回来直到我的伤好。”
    闻言,季初脸色有些苍白但并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只是,“他”什么时候还会出现?比起眼前人,季初更喜欢面对哭哭啼啼但却可爱单纯的“他”。
    “服侍我用药。”
    “身上黏黏糊糊的,你要帮我擦拭。”
    “伤口疼,你过来吹一吹。”
    一日的功夫,聂衡之黏着她不放,便是喝一口水也要她亲手递到嘴边,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定国公府。
    季初一一照做,他尝到了甜头,便开始得寸进尺了。夜里,他目光幽深,一把拽住了季初的手……
    第六十一章
    季初被拽了一下, 上半身险些倒在聂衡之手臂的伤口上,她皱眉以一种别扭的姿态看过去,语气有些无奈, “侯爷, 夜深了,您要休息我也要去歇息。”
    聂衡之触及到她带着防备的视线,几乎是立刻认清了眼下的现实, 从一天的熨帖中回神。他阴着脸, 抓着季初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个蠢货可能会出现, 本侯可不想拖着伤去找人。”
    很快地,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看清了女子眼底的迟疑他不禁脸色愈发难看, 季初肯对那蠢货嘘寒问暖, 到了自己就是冷冰冰的漠视,宁愿去地牢也不说一句软话。
    虽然那个蠢货也是自己, 可聂衡之固执地认为只有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
    他的性情从来就是如此, 季初以前喜欢的那个他就是这样,他不可以否定从前的那个他。
    “那……今夜我睡在侯爷外间的长榻上,可好?”季初想了想,只好提出了折中的建议, 眼下是不好说孤男寡女的, 不过聂侯爷身上有伤,她不害怕和他同处一室。
    潞州的别馆自然比不上定国公府讲究有底蕴, 所谓的内间外间也不过是用一道屏风隔开了而已。聂衡之瞟了一眼低矮的绣面屏风, 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 “随你”。
    于是, 季初揉着手腕,洗漱过后歇在了外间的长榻上。
    烛光昏暗,她盖着被子平躺,双手交握在胸前,人影映在屏风上只是小小的一条,可聂衡之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入了迷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有季初在他身边,他浑身叫嚣沸腾的血液都安静了下来,本本分分地待在血管里面流淌。
    这一夜,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另外一个“他”没有出现。
    季初也很意外自己在聂衡之这里居然没有遇到大的波折,换句话说十分的平静,除了需要按时照料聂衡之以及出现在他面前之外,她的日子和在季府没有大的区别。
    只要她人在聂衡之的面前,即便不和他说一句话,也无事。
    甚至,双青被她派去照看画馆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她禀报外面的事情,卫长意的夫人莫青青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她在外室见了面。
    在季初的记忆里面,莫青青是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生的圆润有福气,事实上人也比较有福气,在家的时候受父母兄长的宠爱,出嫁之后因为性情单纯讨喜也十分受公婆的喜欢。只在卫长意身上,她的福气欠缺了一分。
    卫长意的风流多情被迫让莫青青进门就要面对三四个通房,成婚不到两年就要和后院八九个共享她夫君的女子周璇。
    好在她乐观开朗,卫长意喜欢上了哪个女子她不过问也不理会,养了一只胖嘟嘟的大白猫,平日里要么是专注吃喝要么是抱着大白猫去出门做客。
    聂衡之闹出纳妾之事往前一个月,莫青青去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外祖父家里探亲,也因此季初重生以来没有见过她。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莫青青,季初的心中欢喜不已。然而,在见到下巴尖尖身形纤瘦精神恹恹的莫青青时,季初的喜气直接打了个折扣,细细的眉蹙了起来。
    若是没有重生这档子事情,她和莫青青也不过是半年没见,短短的半年时间,圆脸的小姑娘怎么会消瘦如斯。
    “季初姐姐,我还带了大白来见你。”莫青青强作欢颜,抱着肥嘟嘟的大白猫给季初看,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尤其是,在她瘦下之后,一双眼睛更大了,甚至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突兀。
    季初的心中一哽,伸手将大白猫捞进怀里,唯恐肥胖的猫儿压垮了小姑娘的身体。
    “青青,可是你的外祖父家里出了事情?”若不是有事发生,莫青青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季初感觉到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闻言,莫青青鼻头一酸,使劲摇摇头,“就是瘦了下来而已,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季初姐姐不要多想担心我了。”
    季初见她不欲多说,温声细语地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和她说起自己开了一家画馆以及到了潞州城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
    屏风后面是扬着耳朵细听的聂侯爷,但莫青青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她看着季初脸上的笑容,真信为她开心的同时,心中也起了一点点小心思。
    小姑娘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季初姐姐,你和定北侯和离后是不是要比之前在定国公府的时候开心啊?”
    她眼睛圆溜溜地带着好奇,脱口而出的问题让季初和屏风后面的男子俱是一愣。
    “当然,和离后很开心很开心。”季初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问题。
    丝毫没有犹豫的语气又在聂衡之的心上扎了一刀,他暴戾的情绪横冲直撞,恨不得尖刀无可挽回地扎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她一遍遍地提醒没有他的日子里生活地很幸福。
    “因何感到开心呢?”小姑娘隔着屏风又问了一句,她眼中隐隐带了迫切。
    季初虽然有些好奇莫青青对此事的格外关注,但瞥了一眼安静的内室,她没有隐瞒,轻声道,“因为我过上了一种完全由自己支配也只为取悦自己的生活。”
    她为自己的生活做了主,包括救下施岐,包括开设画馆,包括和沈听松再次有了关系。
    莫青青闻言还有些懵懂,她心思单纯,未能理解季初话中的深意,她绞着手指头,大大的眼睛像是猫瞳专注地看着季初,格外惹人怜爱。
    季初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她对可爱可怜的人向来硬不起心肠,看到莫青青脑海中闪过另外一个哭哭啼啼的身影,恍惚了一瞬耐心为她解释,“青青,和离之后我的生活不再围着一个男人转,我有自己的朋友有真心关爱的家人有喜欢做的事情,即便再遇上一个心上人,他也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过好了自己的生活,生活也反过来会尊重我。”
    莫青青的消瘦季初看在眼里,似有若无地用自己的话开导她,卫长意在某种程度上不如前世的聂衡之,作为他的夫人,莫青青的辛苦不亚于前辈子丧失了自尊的自己。
    听了她的话,房中的两人都失了神。莫青青怔怔地想起后院一个个身上和自己的庶姐有相似之处的女子,想起出嫁后的庶姐怨憎的眼神,一双大眼睛难以遏制地灰暗下来。
    季初姐姐生活的很快乐,说明和离后的女子也并不是就如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想要和夫君和离了!
    即便远离了平京城到了潞州,即便夫君只陪着她一人,莫青青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没有生气。
    既然她不快乐,强行留在卫家的后宅又有什么意思呢。
    “青青,长意他是否冷落了你?”莫青青的反应季初看在眼中,心中很快浮现出了一个猜测,在她的印象里面,莫青青是喜爱卫长意的,和卫长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眼弯弯憨态可掬。
    “季初姐姐,夫君并没有冷落我,只是我,我实在受不了后院那么多的女子了。”莫青青咬了咬唇,大眼睛里面积蓄了泪水,她为了可笑的自尊并没有将庶姐的事情说出口。可能是感觉到主人的伤心,窝在季初怀中的大白猫悄无声息地又跳到了自家主人的膝上,额头抵着主人的手蹭来蹭去。
    小姑娘哭的可怜,季初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温声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哄得她破泣为笑。莫青青离开后,即便处在下风,季初还是对聂衡之摆出了一副冷脸。
    她不明白,世间的男子为何总希望拥有身边不止一个女子,而女子往往只守着一个男人痴心不二。
    聂衡之难得没有因为她的冷脸闹腾,只是吩咐了仲北几句,隔日别馆里面的莺莺燕燕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剩。
    季初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心中的界限很清楚,聂衡之如何都不关她的事情,对她而言别馆中那些女子的离开只是少了些呛人的脂粉气罢了。
    “算算日子,你的沈公子应该成功逃到江南了。”她神色疏离寡淡,聂衡之的脸色更不好看,原本以为弄走了那些女子她的脸上会露出一个笑的,想要开口和她说沈听松能给她尊重的生活他也可以,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阴阳怪气。
    他用阴阳怪气吸引了季初的注意力。
    季初抿抿唇,动手为他换药的时候力道重了些,“侯爷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失魂症算是解决了?”
    好几日没见到“他”了,季初有些想念那双干净艳丽的凤眸。
    聂衡之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思,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再过几日,朝中会往潞州派人,那个蠢货不能出现,本侯的伤也不会痊愈。要是你还想你的沈郎君活着,就替本侯保管好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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