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熟啜捂着胸口闭上了眼睛,重重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摇头,说道:“天不亡南庭,本帅也没有办法!——传令,先行撤军,后退三十里静观其变!”
    “就这样撤了?……南庭牙帐已是唾手可得啊,元帅!”
    “现在不撤,等到薛仁贵绕走白杨河谷断我后路,再有大军配合与他一同对我军形成夹击。那么,我们还没有去康国捉拿苏定方,自己先变成瓮中之鳖了!——如此,拿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南庭又有何用!”
    “是!……发令,撤军!!”
    眼看即将拿下牙帐的二十万北庭大军,来得猛烈去得也飞快,如同江海潮讯一般。
    正处于绝望与崩溃边缘的南庭可汗薄布恃勤,自准备在城破之时杀妻灭子拔刀自刎,突然听闻泥熟啜撤军了,当场跪倒在地朝天贡拜,喜极而泣。牙帐里未及逃跑还活下来的所有人,无不感觉是天降福荫捡回了一条命,因此满城皆跪欢呼喜泣。
    薛仁贵率三万军,轻松击破白杨河谷后马不停蹄,如同飓风袭卷一般杀到睢合水河畔的南庭牙帐附近,刚好看到漫山遍野的北庭军队如潮水般退去,牙帐内外尽是欢呼与跪拜的人。
    “怎么回事,未及交战泥熟啜便撤了军,牙帐之围已解?”这下,连薛仁贵都纳闷了。
    “薛将军,现在怎么办?”
    薛仁贵沉思了片刻,说道:“为防泥熟啜有诈,我军先列阵于牙帐之前戍卫,随时准备应战!等后方宇文将军率军来援,再作区处!”
    “是!”
    三万关西铁骑,如同一阵疾疾旋风轻盈而迅猛的奔袭到牙帐以北五里之处,三刃锋矢突击大阵凌厉的排开,军阵如棋,威势赫赫!
    牙帐中的军民与刚刚逃逸不远的泥熟啜等人,都看到了薛仁贵排出的这个军阵。顿时,牙帐中欢呼四起,北庭人慌忙遁走。负责垫后的北庭军士唯恐薛仁贵突然发动冲击,因而心中一片慌忙只顾策马狂奔,自相冲撞阵形大乱,好不狼狈。
    薛仁贵手提方天画戟背负虎纹画眉弓,策马立于军阵之前,眼看北庭二十万大军仓皇逃逸,他禁不住胸中豪气大生,放声大笑起来。
    唐军众将士一并大笑,声浪澎湃宛如惊涛骇浪。
    死里逃生的南庭可汗薄布恃勤,听闻唐军来援解了牙帐之围,慌忙率领城中臣民将士出帐相迎。见了薛仁贵,贵为一国之君的薄布恃勤居然一头拜倒在地。
    “可汗请起,薛某万不敢受此大理!”薛仁贵急忙将薄布恃勤扶起。
    薄布恃勤曾经去过长安面圣,因而也学得一些汉语。此时他心中的感激之情已是无以言表,只能紧紧的抓住薛仁贵的手,浑身发抖嘴皮直哆嗦,“多、多谢!多谢将军解我倾国灭族之危!此恩如同再造,将军便是我族的救世之神!”
    薛仁贵微笑道:“可汗不必如此。薛某不过一介武夫忝为先锋,奉我军主帅之命率军来救。可汗就算是要谢,也应该是谢我主帅!”
    “贵军的主帅是……”薄布恃勤问道。
    薛仁贵展颜一笑,说道:“可汗必定听说过他的大名。他便是,我大唐关西道行军大总管、安西大都护,少帅秦慕白!”
    “啊!!”薄布恃勤当场惊呼一声,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真神之子、关西秦少帅,亲自来了西域?!”
    “正是!!”薛仁贵点头而笑,大声道,“秦少帅亲率二十万精锐关西军,现已挺进西域!相信三天之内,少帅麾下的主力大军,就可以开抵牙帐!”
    “上苍降福!真神庇佑!”薄布恃勤激动得难以自抑,展开双臂向上高高,一膝跪倒在地仰头望天,高声呼喊道,“我族终于有救了!大漠,终于迎来真正的主人了!!”
    薄布恃勤身后的无数军民官将,与他高声欢呼,五体投地。
    薛仁贵与唐军众将士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每人心中油然而升一股巨大的成就感与自豪感。
    至少此刻,在南庭人眼中,大唐已经是当仁不让的——西域真正的“主人”!
    撤军后的泥熟啜驻扎在三十里外,静观牙帐变化。结果第二天,宇文洪泰率领五万兵马也开抵牙帐,唐军声势更加浩大。泥熟啜不知道唐军后面还有多少人马,因此再退十里驻营。
    第三天,秦慕白亲率主力大军全部开抵牙帐。
    整整二十万关西军,差点再一次将泥熟啜的旧伤吓得复发!
    完败噶尔钦陵、平定吐蕃的关西军,在异族看来早已是“不可战胜”的象征。休说是二十万,天山一役,薛仁贵也不过区区两万人马;早先不久,苏定方同样只带了两万人来,就将泥熟啜打得大败亏输!
    这两人,还都只是关西军的副将。
    如今,关西军主帅亲临、二十万主力精锐大军佐阵!
    “撤守弓月城!!”泥熟啜毫不犹豫的下令了。
    于是,秦慕白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敌人长什么模样,泥熟啜就与二十万北庭大军就留给他一个猥琐的背影,华丽的逃跑了。
    “这就是西域第一名将,泥熟啜的作战风格?”秦慕白既好气又好笑。
    薄布恃勤再次亲自出城,恭迎他们的救命守护之神。
    秦慕白命众将在牙帐外依傍睢合水畔结寨下营,日夜巡哨提高警惕,谨防北庭去而复返使诈突袭。然后,他与薛仁贵、宇文洪泰等人,在薄布恃勤的盛情邀请之下进了牙帐。
    牙帐,即是突厥人的“首府”。围绕可汗的王帐,众臣与将军百姓们依次结帐而居,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秩序井然的群居部落,占地方圆近百里。睢合水河畔水草丰美交通便利,没有战乱的时候往来商旅也很多,因此南庭牙帐也是丝路上的一处富饶热闹之地。
    薄布恃勤在王帐中摆起盛大的宴席,用最珍贵的礼物与最丰盛的酒肉,招待秦慕白等人。牙帐中的突厥军民听闻解救了牙帐之围的唐军主帅,正是“真神之子”,因此自发聚集到王帐来“朝拜”,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人人五体投地的行跪拜之礼,可把秦慕白都吓着了。
    那情形,活像自己真成了救世神棍。
    此时此刻,秦慕白还没什么心情享受殊荣或是享用美酒美食。宴席中,秦慕白就与薄布恃勤及众将商讨起了军机,并询问了许多关于西域、北庭、苏定方与康国、大食的情况。
    到这时秦慕白才知道,原来武媚娘在康国可是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现在她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康国的“首辅大臣”与昭武九国联军的“主帅”,并与苏定方一道,领军前往康国以北的萨姆河抵御大食去了。
    秦慕白听完就在心中骂起苏定方来,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没在军报中告诉我?
    后来再一琢磨,秦慕白估计这肯定是武媚娘的主意。武媚娘心细如发,兴许就是担心秦慕白了这些情况后心中焦急,从而影响到他按部就班的处理西域之事。
    “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哪里懂打仗?战场可不是商场,那是要死人的!”秦慕白心中,毕竟仍是担心起来。
    薛仁贵很细心,很快想到了秦慕白心中所虑,于是建议说,不如兵分两路,泥熟啜就交给薛仁贵去对付;秦慕白自己,则亲率另一路大军前往康国,主持军事大局对付大食。
    秦慕白想了一想,这法子虽是可行,但是不彻底解决泥熟啜,就算自己去了康国也仍有后顾之忧。
    于是他说道:“仁贵,并非是我信不过你。泥熟啜见了我们逃跑得如此果断,可见他心中犯怵。因此,眼下正是一鼓作气解决北庭的最好时机。如果我们现在兵分两路,可能两路都成不了大事,或是面临极大的困难、付出相当巨大的代价。于是我决定,先集中力量对付北庭,速战速决!”
    “好!速战速决!”众将一并摩拳擦掌。
    秦慕白当即提笔,写下了一封战书送往弓月城。
    战书很简单,只有十个大字,却是飞扬跋扈字字贲张——
    “关西秦某在此,谁敢应战”!!
    第518章 私仇,公心?
    泥熟啜接到秦慕白的战书的时候,正躺在榻上由突厥的巫医帮他治伤。虽然他已经伤愈复出,但当初薛仁贵的那一箭可是将他直接洞穿钉死在地上的。表面筋骨的伤已是无碍,但这内伤可能就要跟着他一辈子了。但逢寒暑易节或是喜怒哀乐,都有可能牵动内伤,腑脏疼不可当如同锥刺刀削。
    帅帐前,有几名军中的巫师绕着大火盆“跳大神”,祈祷战争的胜利。左右站着北庭的三十多名将军,大家不约而同的看着泥熟啜,神情紧张。
    泥熟啜拆开信,将信笺展开。看到上面只有几个字“关西秦某在此,谁敢应战”。
    泥熟啜顿时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弹,手指猛然握紧将信笺死拽成一团,然后大叫一声躺倒在地。
    “元帅!”众将大惊失色。
    “元帅切不可动怒啊!!”巫医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来抚泥熟啜的胸口,给他灌药汤。
    泥熟啜一脸刷白,如同白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牙关咬得紧紧,双眸紧闭浑身发抖。
    “元帅保重!”座下众将又惊又忧,不敢上前惊忧,于是一同跪地。
    泥熟啜,曾经的大漠之鹰,战争之王,纵横大漠与西域二三十年,未曾败绩。北庭能有今日的威势,八成的功劳要归于这位功勋老臣。如今,他就是北庭的支柱,是军队的灵魂。此刻大敌当前,如果泥熟啜倒下,那北庭就真的完了。
    泥熟啜并未完全陷入了昏沉,只是刚刚被胸中一口恶气堵了一回,头昏眼花。片刻后他悠悠的回过神来,将紧拽在手中的战书摊开,环视了众人一眼,沉声道:“秦慕白的战书。”
    “元帅,我弓月城墙高城厚,带甲扣弦二十万,可汗还在牙帐调兵谴将,我们足以与秦慕白一战!”座下将军大声叫道。
    泥熟啜老眉深皱满面忧思,摇了摇头道:“弓月城,比逻些城如何?——你们没听说过秦慕白是怎么将噶尔钦陵逼出逻些,决一死战的吗?”
    座下众将猛一醒神,想起了曾经听说的传闻,那就是秦慕白的手中,握有许多媲美“神佛之力”的凶猛火器。在大唐与吐蕃的战役之中,诸如天葬幻月谷、奇袭格尔木、水淹大非川、火烧逻些城,无处不有这类火器的身影。此外,据说他还有一只神秘的亲勋队伍,号称“火神”。这些人手中用的兵器,既不是刀枪也不是弓箭,而是一种投射铁弹的火器。那火器打出的火弹,休说是肉身,就是铁铸的铠甲也抵挡不住。
    除此之外,关西军的战斗力,本来都是强得令人发指的。别的人不知道,突厥人可是亲自尝试过。薛仁贵、苏定方,早就都给他们上过课了。
    ……
    帅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压抑,隐隐还有一丝恐慌的情绪在漫延。
    面对强大到无可战胜的关西军,泥熟啜这位百战成名的沙场宿将,也打从心眼里感觉到无助。
    “谁敢应战!……好张狂的年轻人啊!”泥熟啜叹息,眉头拧得更紧,再一次无奈的摇了摇头,“但他,的确是有张狂的本钱!”
    泥熟啜这句话刚一出口,座下众将心目中仅存的一点信心与幻想,如同见到烈日的汽泡一般,彻底破灭!
    “元帅,我们现在……怎么办?”众将无助的问道。
    泥熟啜没有说话,怔怔的看着那战书。
    “不如……”有人在吱唔。
    “不如怎么样?”
    “不如……我们献降?”
    “叭!!”
    说出这话的人,当场被他旁边的一名将军揍了一拳,翻倒在地。
    两名将军顿时吵闹厮打起来,引得众人一片乱起。泥熟啜双眼一眯沉声道:“我还没死呢!”
    众将顿时肃然,厮打的两人也马上分开,虽然仍作忿怒但不敢再声张。
    “既然秦慕白都亲自来了西域,那就证明,大唐对西域霸权,已是至在必得。”泥熟啜满面病容声音也很虚弱,说道,“关西军刚刚打败了噶尔钦陵征服吐蕃,威震天下士气如虹。我们没能趁他们休养生息的这段时间拿下南庭制霸西域,就表示我们已经错失了良机。恨只恨那苏定方与胡禄屋,若非是这二人搅局,现在西域已是我囊中之物!”
    众皆默然无语。
    泥熟啜咬了咬牙,手捂胸口,表情痛苦的说道:“我老了,真的老了。天山遇伏,老夫被薛仁贵破了这不败身金。从那时候起,我日夜噩梦不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被苏定方摆了一道。今次,南庭已是唾手可得,薛仁贵偏又再次出现。其实,不管薛仁贵与苏定方如何厉害,都不打紧。他们顶多争去一战之胜负,博一时之输赢。可是现在,秦慕白来了。他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手握唐国的兵权并执行边远国策。他的出现,也就是意味着唐国正式开始涉足西域了。早前秦叔宝来的时候,还不过两万人马,仅有高昌一片立锥之地。现在……苏定方先打好了一些基础,然后秦慕白亲率二十万主力大军前来,那是志在必得啊!”
    众将听了心里越发犯堵,好多人大气也不喘不过来了。
    “如果真要打起来……”泥熟啜吃力的双手撑榻站起身来,他摇了摇头,“老夫驰骋疆场用兵半生,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力不从心之感。如果真要打起来,我们……胜率可能不到一成。”
    临战之时主帅说出这样的话,无疑表示这支军队锐气尽堕。其实,并非是泥熟啜非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些话,每个人都想说,只是除了他没人敢说出来而已。
    这仗,还如何打?
    其实泥熟啜心中的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在看到“谁敢应战”那四个字之后,当场气到昏厥。当时,他的心中尽是悲愤、无奈、沮丧与绝望。
    不是泥熟啜不想或是不敢与关西军一战。两天前,北庭二十万大军不战而溃丢盔弃甲的情景,早已让他伤透了心,凉彻了骨。
    就如同驱赶一群兔子,要如何去战胜凶猛的虎狼?
    这时,座下有与泥熟啜十分亲近的将军,低声提醒道:“元帅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无疑将会瓦解我军最后的一点士气……难道元帅,也同意投降吗?这要是传回牙帐让可汗知道……”
    泥熟啜居然面露微笑,闭上双眼无力的摆了摆手,“总有一些人,要为战争承担责任与付出代价。就如同以往我们扫平了哪个部落,都要带回几个带发的头胪做为战利品。唐朝与突厥之间的争端,是时候告一段落了。实力摆在眼前,我们现在的确不是唐朝的对手。如果战,则我突厥最后的一点元气必将损失殆尽,并有种族夷灭之危。如果和,尚能保存突厥之种族与实力,以期他日东山再起——秦叔宝是我杀的,秦慕白要灭我北庭,一多半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杀父之仇。我就亲自去他面前投降,任他处置。只要能让北庭保留元气,已经半身入土的泥熟啜,死足何惜?”
    “元帅,不可啊!”众将一并慌了,一同跪下来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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