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往日的矜骄,也丢了孤高的身段,成了一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元曦却觉,这样的他才更加真实,更有烟火气,离她也更近。
    元曦不禁莞尔。
    他的心跳还在继续,也因她的存在,不弱反增。
    从前居然不知,世间竟然有一种声音,能够顺着耳朵涌入脑海,把持她的知觉,操控她的心绪,让她仿佛漂浮在白色的云朵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
    适才那点惶惶也逐渐被安抚,元曦胆子也大了起来,抬起头,迎着他温柔的目光,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的唇。
    也是第一次回应他:“元元也永远不会离开既白哥哥。”
    忐忑又欢喜。
    月亮在头顶辉煌,影子在脚下缠绵,连耳边往来的风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甜。
    *
    而同一片月光下,景阳宫却是愁云惨淡。
    那是东西六宫中最偏远的地方,平日冷清萧条得,连只乌鸦都不愿从那儿飞过,今日却灯火通明。
    已是深宵,自坤宁宫搬来的东西,却还箱笼里散乱放着。不仅没收拾完,还被摔了一地。宫人内侍哆哆嗦嗦,恨不能把脑袋往砖缝里面埋。
    有几个丫头担心她的凤体,出声劝慰道:“娘娘息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既然没有废黜您的皇后之位,那您还是有希望的。”
    谁知这番良言,刚好就戳中章皇后心中的痛点。
    二话不说,她便抬脚将那宫人踢倒在地,破口骂道:“滚一边儿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配跟本宫说话?!”
    小宫人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疼得站不起来,满额都是汗。
    其他人见状,越发心惊胆战,憋着气,都不敢呼吸。
    啪——
    又一件青瓷在地上化为齑粉,章皇后喘着粗气,金钗委地,华服凌乱,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全然不见平日的从容优雅,却还盯着东宫方向,咬牙切齿。
    直到曾嬷嬷上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她才缓了语气,侧头问:“回来了?这么快?”
    赠嬷嬷点头,“人昨晚就回来了,就在家里头住着。国公也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没声张。”
    章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眯眼再次望向东宫方向,却是笑意盎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丫头如今这般得意,不就是仗着有卫旸给她撑腰吗?现在正主都回来了,本宫倒要看看,那丫头要怎么跟她抢?
    “曦和啊曦和,你今日害得本宫和晗儿损失惨重,明日本宫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31章 七更
    千秋节过后, 日子照旧过着。
    宫里晨昏定省,宫外上朝下朝,一切都似没什么区别,却又差出了云泥之别。
    朝堂上, 原本是卫旸和章皇后、恒王一-党-分庭抗礼, 东宫略占伤风。无论是内阁之中, 还是六部之内, 双方势力都还算均衡, 而今却是卫旸一枝独秀。
    不仅那些中立之人纷纷对他表了态,连那些过去支持恒王的人,也如墙头草一般, 不约而同倾倒而来。光是这几日送到东宫的礼物, 就装了满满一屋子。
    连带着元曦的身价,也水涨船高。
    过去内廷司得了什么好物,都先紧着坤宁宫和汝宁那头,如今却都一股脑儿全往铜雀台送。连窃蓝和银朱所用之物,都快赶上后宫一些低位妃嫔。铜雀台更是成了这座皇城里头, 宫人内侍们最想去的当差之所。
    而转眼,叶轻筠也递来了消息,说是之前元曦让她准备的假死之药, 和逃命的银两, 都已经给她预备妥当,随时都能送到她手中。
    可这一回,元曦却犹豫了。
    “所以人家跟你求了亲, 你就舍不得走了?”
    还是那座凌霄楼, 还是那间浮白小筑, 甚至连茶水也是上回吃的“什刹海的蒙顶甘露”。只不过这回, 茶叶的名气已然被叶轻筠打响,价格翻了两番,还供不应求。
    “也不是说不舍得走,就是……”元曦捧着茶盏,看着茶叶随水波旋转,一颗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之前她决定离开,是因为卫旸的冷漠;而今,她虽不知他的态度为何忽然就变了,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心软了。那晚对他说的永远,除了受当时的气氛感染之外,也是有真心存在的。倘若卫旸真能像那天晚上一样,一直对她敞开心扉,不再拿她当外人,她也不是非走不走。
    更何况……
    “你还记得上回,我来这里找你的时候吗?”元曦问。
    “当然记得。”叶轻筠点头,“那天我在楼上瞧着,看殿下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得不行,像是要杀人,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他回去后,可是找你麻烦了?”
    元曦却叹:“就因为没找,我现在才这么纠结。”
    皇宫可不是一个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她能比其他关在里头的女人要自由些,不过是因为身上有卫旸给她的东宫令信。但每次她出宫,还是得事先知会卫旸一声。
    那天偷溜出去,被他抓个正着,元曦心里其实一直都忐忑着,也做好了被他追问的准备。
    可他什么也没说。
    明明过去,她在外逗留的时间比预报的稍微多了一盏茶,他都会拉下脸来,厉声质问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这回,从归云山,到猎宫,甚至到现在,建德帝的寿宴都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一次也没问过她,像是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一般。
    反倒叫她有些心虚。
    若说心里没有触动,自然是假,否则现在她也不会犹豫不决。
    这算是卫旸对她信任的开始吗?
    她不知道,但却莫名有些期待,到底是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
    叶轻筠白眼翻上天,心里头虽有些异议,但毕竟是人家的人生,她也不好置喙,只道:“咱们是好朋友,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药和钱我都暂且先给你留着,你要是想反悔,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元曦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什么,往门外瞧了眼,小心翼翼凑上前道:“昨日东宫收到一封加急信,江南一艘运送茶叶的船翻了。”
    和聪明人聊天,话不用说透。
    几乎是元曦话音才落地,叶轻筠两眼便放出光来,扯起嗓子冲外喊:“来人!快送笔墨纸砚来,还有算盘。”
    京中人爱吃茶,尤其是江南产的茶。不计什么茶叶,滋要冠上“苏杭”的名儿,价格就更翻上两番。前阵子就有几个茶商联手,恶意将价格压得极低。现在运茶的船只翻了,茶叶的价格必然反弹,且还会弹得极猛。
    做生意嘛,靠的就是比旁人快一手的消息,和灵便的头脑。
    就譬如眼下,有些人听说翻船,至多感叹一句“好可怜”;而有些人已经开始拨算盘,研究如何趁消息还没传开,以最低的价格将京中所有茶叶都收入囊中,日后再抛售出去,狠赚一笔。
    类似的事,她们过去可没少干。
    这次的事,的确是元曦任性了,这消息就当是给叶轻筠的歉礼。至于以后,她到底是走还是留,就交给时间慢慢帮她决定吧。
    如是想着,元曦心里压着的石头也稍稍松下了些,犹自捧起茶,边赏景边品,偶尔停下来,同叶轻筠商量茶叶的事。直至落日西斜,方才动身回宫。
    叶轻筠本想留她在楼里头吃饭,近日她新从临安挖了个大厨,一手江南菜做得出奇得好。但凡尝过他的手艺,无不夸赞。
    元曦本也已经心动,奈何今日她早就和卫旸越好,一道去夜游太液池,所以只能推辞。
    说起来,她进宫已经五年,太液池也游了不下百回,却是第一次和卫旸一块。以前,她也不是没央求过,可卫旸实在太忙,连饭都顾不上吃,又如何能抽出空陪她闲玩儿?可这次,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明月,美酒,还有他……
    光是想象,元曦心里就“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从凌霄楼出来,她还特特绕去玉瑜斋,精挑细选了一对翠月珏,想趁今晚月上柳梢头之时送给卫旸。
    一人一个,刚刚好。
    马车在顺贞门前止步,再往前只能换乘软轿。元曦扶着窃蓝的手下车,正准备往东宫的那顶小轿上去,却发现那里竟已经站了个人,还是一个姑娘。
    绯衣如火,身段窈窕,宛如一朵正在绽放的牡丹,明艳动人。一双丹凤眼凝然望着面前的软轿发呆,眼里一点惆怅,带着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元曦不认识她,可看见她的一瞬,眼皮却无端蹦跳得厉害。
    见那人欲上轿,银朱出声提醒:“那是郡主的轿子,你是什么人?可千万别乱坐。”
    那姑娘闻言,似惊了一惊,伸出的手慌忙缩回来,转身看向她们。视线逡巡了一圈,最后定在元曦身上。夕阳从她背后射来,她眉眼藏在逆光处,让人瞧不真切,可里头的怅然和酸涩,却让大家都为之动容。
    元曦指尖微颤,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那姑娘的请安声,却一下将她拉回现实:“臣女章明樱,给曦和郡主请安。”
    还真是她!
    章家的嫡长女!
    也是传说中,卫旸心里深藏多年的那轮白月光……
    第32章 八更
    章家有三个女儿, 各个生得冰雪漂亮,且都各有风情,在帝京有“三姝”之称。
    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就是眼前这位嫡长女章明樱。
    元曦没同她打过照面, 五年前进京那会儿, 章明樱就已经被她的父亲, 也就是宁国公送去江南祖宅。之后就一直住在那儿, 再没回过帝京。章家对外, 也只说她是代其父母,在祖父祖母跟前尽孝。可饶是如此,外头仍在疯传, 说章明樱的离开, 与卫旸有脱不开的关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得清。
    元曦也只从东宫的几位老人口中听说过一星半点。
    卫旸和章明樱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卫旸身上的香囊荷包,都出自章明樱之手。而章明樱闺房里那些新奇物什,也都是卫旸离京办差,特特给她捎带回来的。无论行囊有多重, 他都会专程为她预留一块地方。
    甚至有一回,卫旸为了给她猎一只白狐,差点从悬崖上摔下来。命都快没了半条, 人还傻乐着说:“无事, 抓到就好。”
    章明樱走之后,卫旸就再没戴过任何香囊配饰,去围场, 也再没猎过白狐狸。
    像是触碰了什么机括, 曾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都逐渐浮现在脑海, 与面前的女子一一对应。
    凤眼、红衣、倾城姿容,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怪不得能叫他记这么多年……
    元曦忽然一阵头眩,闭眼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恢复过来。
    指尖稍稍一动,掌心便刺痛不已,不知何时,竟叫她自己掐出了好几道月牙痕,深紫的颜色嵌在雪白的皮肉间,森然可怖。
    “明樱适才并不知晓,这顶软轿是有主儿的。无意唐突郡主,还望郡主莫怪。只是一时觉得眼熟,有些感时伤逝,方才走得稍微近了些……”
    章明樱诚惶诚恐地屈膝向她拜礼,双腿早已泛酸,在裙下隐约发抖,却愣是不敢起身。红唇轻咬,羽睫扑簌,声音也娇娇怯怯,游丝一般,随那两排低垂的长睫颤抖个不停。
    仿佛在元曦这儿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却又不敢反抗,只能隐忍着。
    顺贞门乃内廷通往神武门的要道,能在此处把手的侍卫,自都是禁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血气方刚,又没见识过几个女子,甫一见这样楚楚可怜的娇花,哪个能把持得住?
    当下都不免心生怜悯,看向元曦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带了几分怨怪,虽不敢表现出来,但却感受得到。
    银朱心中很是不舒服,忍不住为元曦反驳:“郡主又没把你怎么样?你作何摆出这副被欺负的模样?”
    章明樱被说得浑身一颤,凤眼睁得滚圆,仿佛两汪被石子惊乱的水池,无辜又可怜。发上一朵淡色的绢花跟着颤摇,似不堪风摧,随时都会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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