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粼叫人拿了纸笔, 叫大夫将药方写下来。但见药方上全是珍贵药材, 有的甚至需去深山老崖、雪山沙漠中去取,一时半刻难以凑齐。
    贺兰粼颇有憾恨,路不病垂下头,怅然说,“陛下不必为臣这瘸子费心了,臣最大的愿望便是推翻旧朝、辅佐您登基。如今大业已成,臣就算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也再无遗恨了。”
    他说着不在意,面色却暗淡,颧骨外凸,那双腿缺失的自卑之意掩盖不住,哪有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贺兰粼说,“我会尽快叫人凑齐这些药材,到时必叫你双腿痊可,丢了轮椅重新站起来。”
    路不病转悲为喜,黯然神伤之意略减,眼中重新鼓起一点希望。
    仆人上了新茶,贺兰粼坐下,和路不病闲谈起来。
    男人之间的话头,左不过是些朝政上的事,无聊得很。
    申姜急于想问问李温直的近况,便欲寻个由头,把李温直拉出去。
    刚要动念,就听贺兰粼漫不经心地提起,“……董无邪昨日来求我为昭昭和你赐婚,言辞态度诚恳,说是昭昭早对你情根深种。我暂时按下了,今日来问问你的意思。”
    路不病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望向李温直。
    李温直埋着脑袋,手指隐忍地绞在一起,一个字也不发。
    路不病见此,神色更是怪异,犹豫了一下,就想拉住李温直的衣袖。
    贺兰粼轻咳了咳。
    路不病登时惊觉,“陛下……?”
    贺兰粼平静道,“朕问你话呢。”
    路不病牙齿轻击了下,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贺兰粼见此,品啜了口茶,拂了拂身旁的申姜,“阿姜,你和李温直好久不见,去叙叙旧吧。”
    申姜求之不得,应了一声,去拽李温直走。
    李温直复杂地望了路不病一眼,钉在原地,竟不大愿意走。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终是和申姜离开了。
    两女走后,路不病才沉沉开口,“陛下,微臣和昭昭不合适,这么多年来,微臣一直把昭昭当妹妹疼爱,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贺兰粼淡嗯了声。
    “可依董家兄妹的意思,似乎非你不可。”
    “昨日董无邪来找我时,说昭昭为了你茶饭不思,容色憔悴,今生非你不嫁。”
    路不病冷汗暗流,双唇绷成一条线,不知如何接这话。
    在军营的这段时光中,两个少女,都或多或少地与他有瓜葛。
    他哪个都不敢辜负,哪个都不敢面对。
    他前半生剽悍英武,一身矫矫英雄姿,杀了多少贼人,是从尸海里爬出来的。然一旦遇上感情的事,就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似一个五六岁的懵懂孩童,手足无措,浑然不知如何应对。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摸不清楚。
    路不病本就不善言辞,想了半天,只道,“求陛下暂时不要赐婚。容……容臣再想想。”
    贺兰粼深深地瞥了他一眼。
    “董无邪言道,你收了李温直做通房,所以才不愿娶昭昭。可是真的?”
    路不病如被人戳中心事,登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眨眼。
    良久,他愧色地扶住额头,承认道,“是……那日是我犯糊涂,喝醉了,与她,与她……共眠了一晚。”
    贺兰粼微讶。
    他只晓得申姜是个难缠的,却不想路李二人也发生了如此的瓜葛。
    难怪昨日董无邪来找他时,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见路不病脸色已经窘红了好几个度,贺兰粼便止住没再问。
    他道,“你自己想清楚吧。这件事,几日之内得给董家兄妹一个交代。”
    ……
    申姜将李温直拉出去后,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她还没站稳,李温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伏在申姜肩上,哭湿了一大片衣裙。
    申姜愣愣安慰她,“这是怎么了?温直,别哭啊。”
    李温直红着眼泡,“申姜,我完了,我和路不病那个了……我再也嫁不了大仁哥了,大仁哥肯定嫌我水性杨花。”
    申姜听得云里雾里。
    半晌才明白过来,大仁哥就是李温直那个武馆的大师兄。
    她扶李温直在长廊边坐下,柔声说,“温直,别哭。与我细细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原来在申姜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李温直一直作为婢女形影不离地伺候路不病。
    路不病双腿伤残,许多事难以自理,李温直常常要帮他穿衣脱衣,沐浴擦身,甚至夜半出恭都得她协助他。
    两人初时相看两厌没什么感情,久而久之,相互磨合,倒也衍出些情意来。那些难为情的事,路不病从不让任何人协助,却只让李温直近前。
    新帝甫登基,所有大将都在忙前忙后,军营里常日只剩下路不病、李温直,还有一个董昭昭。三人朝夕相对。
    申姜走后,董昭昭一腔委屈无处发泄,便日日寻李温直为难。
    路不病初时还向着董昭昭,渐渐地,越发认识到了李温直的好,开始不理会董昭昭娇纵的行径。再后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偏向李温直,和她一起指责董昭昭的不是。
    董昭昭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本就看不起李温直,怎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大抵她也分不清喜欢和爱的区别,想着只要和路不病成了好事,不病哥哥就能永远向着她,于是便偷偷买了药,放到了路不病的酒水里。
    她觉得虽然不病哥哥残疾,但生得浓眉正眼,嫁给他也不错。
    以后若是不喜欢了,再求她亲哥哥给她再换一个夫婿就是了。
    在她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把夫婿和哥哥分清楚,以为夫婿和哥哥一样,可以有很多个,也可以随时换。
    不想药放好了,那晚上董无邪却忽然回来了。董昭昭被董无邪拉着,炫耀了一晚上的战功,便没能去成路不病的房间。
    这可害苦了李温直和路不病。
    路不病大醉酩酊,用了那饭菜之后浑身难受,脑子如欲裂开一般。
    李温直作为路不病的婢女,要替路不病先尝饭菜试毒,也被弄得浑身热不可耐。
    两人本来互相没意思,一直以来也严格恪守着男女之防,那一晚却看对了眼。
    夜深帘帐,一夜旖旎。
    事后,李温直固然要被气得跳河,董昭昭却也委屈不已,嚷嚷着李温直不知廉耻,蓄意勾引路不病,意图上位。
    董昭昭最擅长的便是撒娇,三分委屈能被她渲染成七分。董无邪见妹妹寻死腻活,误以为路不病真是那负心人,三心二意,辜负了他妹妹,还重重地给了路不病一拳。
    路不病夹在中间,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却生生成了罪人。
    再看李温直,常自含着珠泪,遇见他都避着他走,好好的关系变味了,想来是恨他了。
    再后来便到了登基之日,董昭昭执意要以路不病为驸马,狠踩李温直一脚。董无邪无法,只得到贺兰粼面前请求赐婚。
    ……
    申姜听了事情的全过程,五味交杂,浑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温直。
    她属实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她问李温直,“那……你对路侯爷也有情分吗?”
    李温直气苦道,“我心里只有大仁哥一人,大仁哥连定情信物都给我了,我今生是非大仁哥不嫁的,怎会中途变心?”
    说着她伸出双手,皓腕上露出一对绿镯来,乃是她大师兄亲手戴在她手上的。
    申姜晓得李温直内心的苦涩,毕竟不明不白地和一个男人……转念一想她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她和贺兰粼不也是不明不白着么。
    李温直崩溃地抱住申姜,“咱们赶紧走吧,一起离开,我在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看见路不病就害怕,我要去找大仁哥!申姜,咱们走吧!”
    申姜默然不答,离开,她又何尝不想?做梦也做了好几次了。
    可是她根本就找不到办法脱身。前几日她又不是没尝试过,功亏一篑不说,还连累了沈珠娘远嫁。
    这次再逃,她难以想象贺兰粼会怎么对她。
    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根本不敢动这个念头。
    这皇宫,像一个固若金汤的壳,把她装进去,任凭她怎么拍打挣扎都出不来。
    李温直见她无语,误会了这不答之答的含义,绝望说,“我知道了,你早就不想离开皇宫这富贵乡了。你连皇后之位都唾手可得,岂是我能比的?罢了罢了,你贪图荣华富贵不走,我自己拼了死也要走!”
    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丢给申姜一个背影,气呼呼地离开了。
    申姜急追了几步,却没追上。
    她见自己被李温直误会,一时也急火攻心,浮躁不安。
    昏乱迷惘半天,只想长一双翅膀,直接从这皇城中飞出去。
    定了片刻,细细思忖路李董三人的事,又觉得是一场转机。
    没准,她和李温直真能借此出去呢?
    ……
    初冬时节阴雨连绵,次日太阳露了一点点光芒,是个难得的晴好之日。
    申姜晨起,未曾梳妆,就独自一人在小秋千上荡悠。
    贺兰粼见她独自一人落寞,缓缓踱过来,从后面抚住她的双肩。
    “想什么呢?”
    申姜敛了敛眸,“没想什么。”
    他没深问,轻推了下她的背,小秋千便荡起来。申姜不由自主地抓紧秋千绳子,微风拂面,只觉得越荡越高。可无论荡多高,最后还是会落回到贺兰粼的手中。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淡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些微的晕红。
    贺兰粼垂头吻了吻她的长发,“中午陪我一起用膳?”
    申姜乖顺地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他微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今日怎么这样懂事?”
    申姜无甚感情地说,“日子还得过下去。”
    贺兰粼也陪她同坐在秋千上,漆瞳中点点亮,宛如宁静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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