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否道,“并未。”
    两个姑娘乔装了一番,扮成公主府奴婢的样子,通过小侧门时,佯称要为公主买糕点。
    公主府的侍卫们素来知董昭昭任性跋扈,又见她们二人身有公主府令牌,自不敢拦截。
    这一道小门是董昭昭告诉她们的,只有董昭昭一人知道。因而贺兰粼的亲卫卫无伤等人虽然在正门严格守卫,却并不知她们二人已逃之夭夭了。
    遥望夜空,乌漆成一片,隐隐约约地分布几颗星辰,光芒微闪。
    建林城内,一片灯火辉煌。初冬这几日并无宵禁,街衢上宛若岁末上元节一般,舞龙耍狮,热闹非凡。
    申姜和李温直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心旷神怡,一片畅爽。从前只觉得建林城死闷一片,此刻见这万家灯火的模样,有种强烈的幸福感洋溢在心间。
    因今晚董昭昭本就要送李温直出城,所以一路接应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两个姑娘手里虽然只有一张假路引,却也勉强瞒过了守城的卫兵。
    两人的行踪,渐渐隐没在建林城外无边的荒野中。
    从被惠帝强征秀女抓到建林城的一刻起,经历了多少风波,今日才终于得以脱身。
    *
    贺兰粼是在午夜丑时三刻醒来的。
    落叶沙沙,凉风拂体,一扇窗子被夜风吹开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起身来,神情比雪色还冷。
    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微的酒香,和那女人身上的幽香。
    他疯了似地冷笑了半晌,覆在眼上的白绫,被他直接用内力震成了无数碎片,簌簌落下。
    飘摇的烛火映着他黑色的影子,宛若一团汹汹燃烧的地狱冥火,从墓穴里腾腾升起。
    他捡起那女人丢在地上的匕首,仔细地瞧了半晌。
    他第一次这么想杀人。
    ……
    公主府被封了,整个建林城也被封了。
    董无邪、赵无忌、卫无伤等人齐齐跪于公主府的石阶之下,一声不敢出,气氛沉默得可怕。
    双腿有残的路不病也被人推醒——被推醒时,他正抱着李温直做美梦,就听仆人急促地说“病爷,病爷,快醒醒吧,刘申姜和李温直跑了,陛下发大火了”……他惺忪地揉着眼睛,心想李温直怎么会跑,李温直不就在他怀里吗?
    睁眼一瞧,怀中吻了无数遍的哪里是李温直,只是个绣着牡丹花的长枕头罢了。
    路不病顿时清醒了。
    轮椅还不知怎地摔坏了,仆人只得临时找了个担架抬他。
    他随董无邪等人一道跪在石阶下,不一会儿,董昭昭也哭着跑来。
    她一抽一抽地哽咽道,“那两个女人把我打晕了,居然跑了……呜呜,呜呜……”
    董无邪赶紧捂住妹妹的嘴,正是董昭昭暗中操作,才让那两个女人有可乘之机,眼下陛下正雷霆震怒,若是董昭昭还在此哭闹个不停,说不定会被直接拖出去斩了。
    董昭昭也知自己铸成大错,强行忍住哽咽,随兄长一起跪下,半点声音不敢出。
    半晌,贺兰粼才从内殿缓缓踱出。
    他斜睨众人,神色阴翳,众人无不惕然。
    黑云压顶。
    董无邪率先请缨,义愤填膺说,“陛下,微臣愿为先锋,将那两女擒回,供陛下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赵无忌附和道,“臣也愿往。”
    路不病瞪眼空叹,夹杂着淡淡的伤心。本以为李温直和他情深切切,水到渠成,谁料到她居然,居然……跑了?
    他到现在还暗自怀疑这是一场梦,他还宿醉没有醒。
    他咬牙切齿道,“臣虽双腿残废,拄着双拐也愿往。”
    贺兰粼垂着眼皮,如雪埋冰冻般。
    他挥挥手允了众将的请缨,柔冽的眼波中射出杀机,“要活的,留一口气就行。”
    他得留着她一条命。他脑海中已幻化出八百六十种残忍恶毒的刑罚,加之在这胆敢背叛他的女人身上。
    死了,着实太便宜她了。
    他之前掏心掏肺地对她,着实都喂狗了。
    既然如此,就不必手下容情了。
    他一定要那女人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摇尾乞怜,为她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把谁踩进微尘里。
    ……
    这一头,申姜带着李温直正在没日没夜地赶路。
    她们好不容易才从建林城脱身出来,万万不能再被官兵碰见。
    然而贺兰粼的速度远比申姜想象得快得多,甚至快得恐怖。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各个周、郡便接到了上头十万火急的命令,悬赏十万金捉拿逃犯,各官道、驿站、村落,大街小巷,皆是巡逻的卫兵,严防死守,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申姜暗自心惊。
    她知道,贺兰粼这是用十万金买她的人头,或者说不惜用十万金将她抓回来,亲自斩下她项上人头。
    李温直吓得泪水簌簌,躲在申姜身后。
    “我们要是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们已经来到扶桑镇,准备去投奔李温直的爹爹李壮。李壮开的武馆,就坐落在镇子尽头的大桑树下。
    如今看这形势,是不能投奔李壮了。
    投奔谁,都会给谁带来灭顶之灾。
    申姜想,若是被贺兰粼抓回去,他一定会用最狠毒的手段,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屈服,将她折辱他的仇悉数报回来,再将她宰了。
    ……光想想就令人浑身筛糠。
    申姜着实低估了贺兰粼的手腕,有点后悔自己曾那样折辱他,把最后一点情面都撕破了。
    不过做都做了,这会儿想什么都没用了。
    她能做的就是跑,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宁愿跳崖跳江也不跟他回去。
    就怕到时候那些官兵把她两只胳膊一扭,嘴一堵,根本就容不得她自尽……
    申姜心如乱麻,短暂的畅爽过后,恐惧又如一张密网般将她包围,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收紧。
    李温直本来急切地想与她朝思暮想的大师兄重逢,如今为了避免给大师兄带来灾祸,只得暂时忍住。
    两人扮作丐帮的小叫花,一人背了一个破布袋,在扶桑镇艰难地走着。
    前方就要出镇了,一群官兵正在挨个盘查过往的路人。
    城墙上,明晃晃地贴着巨大的悬赏通缉令,画着申姜和李温直两人。
    通缉的罪名写的是,意图弑君。
    ……弑君。
    申姜额角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曾在贺兰粼脖子上狠狠剌过一刀。意图弑君这罪名,仿佛名正言顺。
    一生之中能刺杀一次皇帝已是大逆不道,她却旧帝新帝都刺杀过,刺杀了两次……应该是天下第一大罪人了吧。
    申姜苦笑。
    李温直祖宗上三代都是好老百姓,如何体味过被通缉的滋味,慌得腿都软了。
    她绝望道,“申姜,咱们怕是要死在这里,再也出不了扶桑镇了。可怜阿耶和大仁哥近在眼前,我死前却不能见他们一面,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申姜懂得李温直的辛酸,可是她们绝对不能和李壮等人会面,否则定会重重地连累他们。
    本就不大的扶桑镇犹如一个罐子,把人装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来。
    正当踌躇之时,官兵忽然朝她俩这边看来,大喊道,“喂,两个叫花子,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赶紧过来。”
    两人矍然而惊。
    正要逃遁时,旁边一小贩的梨子车忽然倒下来,洋洋洒洒地弄了一地的梨子。
    小贩大哭,对官兵斥责道,“你们这些狗当兵的,还我梨子!还我梨子!我跟你们拼了——”
    李温直和申姜赶紧趁这个机会,掉头就跑。
    官兵兀自在后面不依不饶,“那两个叫花子,站住!来人!抓住他们俩!”
    烂梨浆糊了遍地,现场人来人往,乱成了一锅粥。
    申姜经上次逃跑失败后,知越是慌张时刻越不能乱跑,越乱跑越会露出马脚,便领着李温直往人群里扎去。
    李温直体力不支,被梨子绊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
    申姜刚要扶她起来,另一个过往的汉子却先将她捞起来,拽着她躲到了巷子深处。
    申姜不明情况,紧随其后。
    只见那汉子身高八尺,头裹棉布,一身布衣打扮。
    他微留髭须,眼中精光大盛,脚踩三耳草鞋,嘴边一黑痣,甚是昂扬劲健。
    李温直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泪水登时哗地一下流出来。
    “大仁哥!怎么是你?”
    李大仁急忙捂住李温直的嘴巴,向外张望了几眼。半晌见无人追来,他才喜极而泣地搂住李温直,露出孩子般的喜悦。
    “那城门前的告示一贴,师父他老人家就知道小师妹你回来了,特意派师兄几个来接应你!刚才那卖梨子的,就是你大义师兄。小师妹,你既逃回来了,在街上闲逛什么,怎么不去找师父和师兄们?”
    李温直乍然见了心上人,如何不喜,呜呜地落泪,跌在大仁哥宽广雄厚的怀抱中,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我……我怕连累你们,”
    她上气不接下气,“大仁哥,我已经成了逃犯了,他们要拿我回去砍头。我若去找爹和你们,你们也会被株连的!”
    李大仁又怜又疼,揉着李温直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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