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继续对着夜空站了十几秒,远处高耸的江城博物馆在视野里像把明光闪耀的刀子,她脑袋里冰川迸裂似的慢慢打开一条缝,纷纷扬扬的往事从沟壑里沸腾翻滚出来,她使劲按了按眉心,发觉手指僵硬,脸也冰冷。
    她突然如梦方醒,转过身就走,霍止在这时候揉了揉眼睛,抬手牵住她的衣角,“……等一会。缓一缓,别这么走。”
    他没用力气,但她站住了,终于想起乔衿和小林在外面,而她脸色大概不是很好。
    霍止松开她,看她还咬着烟,手垂下长椅扶手在地板上摸了摸,从烟灰缸旁边摸到打火机。
    舒澄澄弯下腰,霍止打亮火苗,她就着他的手匆忙吸了口烟,火光明灭的两秒里她嗅到他身上倦怠的烟草味,也看清那只手没戴手表,除此之外都是以前那样,指骨清晰修长,皮肤白,指腹上有薄薄的茧,手腕和手背上几道淡色的疤。
    她直起身,重新趴在栏杆上,背对着霍止,慢慢吸入薄荷爆珠的凉味。
    这两年过得漫长无比,简直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她有近七百天没觉得一支烟燃烧起来会有这么快,细细的万宝路在肉眼可见地飞快地一寸寸变短。
    霍止仍然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的背影,“回来当伴娘?”
    “嗯。”
    “回来多久?”
    “到婚礼完。”
    他算了算日子,“那就是明天。”
    “嗯。”
    “身体怎么样?”
    “好了。”
    “工作很忙?”
    “还可以。”
    “做的是什么?”
    前任曾经连喘气都是错,如今终于能这样心平气和寒暄了。舒澄澄脑子乱糟糟,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自己做的是什么工作,在薄荷味里思考了一会,才说:“产品经理。”
    “什么样的产品?”
    “心理治疗。”
    “钱呢?”
    “够花。”
    他微微笑,“厉害。”
    隔了两年,这人好像长了不少外交手腕,对一份一眼就知道她不着调的工作也说得出“厉害”,但其他部分依旧低能,比如大冬天在观景台上睡觉。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合起大衣衣领,呼出一口白气,“过来看看,结果就睡着了。”
    都竣工了,她没问他还有什么好看的,周遭黑洞洞的,她嗓子眼里始终不大舒服。这时候霍止说:“灯在右边。”
    她手摸到右边栏杆下的开关,露台地板上的灯带瞬间亮起,莹亮辉映,冷白的光有些扎眼。
    她低头看灯,没留神烟头什么时候烧了手,霍止垂下手把烟灰缸一推,玻璃缸子滑到她脚边,那里面已经堆了满满的烟头。
    她弯腰扔了烟头,想了想,跟他多说几句也无妨,重点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道别,于是又抽出一支。
    霍止说:“其实灯的亮度太高,颜色也不对,不像月光。”
    她眼睛在看远处的江城博物馆,心不在焉,没过脑子,随口说:“用白玉片罩住就好了。”
    “你看,”霍止带着点笑意,“还得是你。”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嘴里就蹦出这么一句废话,当下五脏六腑一绞。乔衿的电话这时候打过来了,她面无表情把整支烟一捏扔进烟灰缸,转回身告诉他:“我先走了。”
    “嗯。小心台阶。”霍止没起身。
    舒澄澄离开露台下楼,步子很快,像后面有鬼在追。
    乔衿刚找到小林,小林还不知道霍止在观景台上,正弹着腿往门边挪,一边问乔衿:“李总也没见到霍老师吗?这两天记者都在找他呢。”
    小林看见舒澄澄就停下话头,舒澄澄拉开车门扶她坐进去,尽量保持嗓音正常,“找他干什么?”
    “莫瑞林也走了。”
    她问:“什么叫‘也’?”
    半小时后舒澄澄回了酒店,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累,窝进沙发开了瓶气泡水,打开新闻号,让播音腔塞满耳朵。
    本地天气预报蹦出来,说一周后江城可能会下雪,江城地处东南,很少下雪,评论区有很多善男信女兴奋不已,许愿雪下得大一点,到时候好堆雪人玩。
    她把这条新闻划过去,再下一条是她刚刚在小林那里听过的,霍止工作室的老将莫瑞林辞了职。
    在霍止这里,莫瑞林曾经有机会设计州立公园、美术馆、博物馆、剧院以及更多可抵万金的事业,曾经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但如今他放着喂到嘴边的诸多项目不要了,跟霍止一刀两断,回到美国自立门户。
    之所以说“也”,是因为此前已经断断续续有不少人离开,新闻比小林的用词犀利得多,猜测他们和霍止有利益冲突,闹到割袍断义,毕竟霍家如今这位掌舵人虽然貌似清淡寡欲,可实际并非如此,霍廷缠绵病榻,家族生意由霍止和霍川樱接手,和霍廷曾经的四平八稳不同,如今霍家庞大的商业版图充满侵略性,几乎是刀尖舔血,两年间股票价格飙升的同时,丑闻也频频曝出,财务造假、政商勾结和垄断的罪名先后把几位元老拉下了马,更骇人听闻的是天然气矿区几起真假未知的人命案。至于最核心的工作室,大概率也有参与黑色交易,一旦数目庞大,内部有冲突也在所难免。
    资本家的本性是剥削,真正坐到了霍止如今的位置上,大概很难保留作为建筑师的单纯,和下属产生矛盾的根源也许是因为洗钱之后分赃不均,也许是下属要的太多,也许是霍止给得太少,总有一方贪心过了分。
    月满则亏,极致的辉煌过后必定是一地鸡毛,一切都是为了钱。人人都这样想霍止。
    可是舒澄澄仰着脑袋回忆霍止曾经如何描述莫瑞林。好像是在从东陵岛回江城的渡轮上,霍止把外套分出一半包住她,吹着海风给她讲笑话,说莫瑞林对数字极度不敏感,曾经屡次在图上画出宽十八米的厕所隔间,还曾经给在读商学院的前男友每个月打一万美金求复合,也有时候输错数字,打一百或者十万,最后前男友嫌他太笨,把他拉黑。莫瑞林天生糊涂,不是爱钱如命的人。
    至于霍止,他绝不糊涂,但一向慷慨,对任何人都是,哪怕真的洗钱也不会亏待任何人。金钱这种事物,他生来就拥有过多,当做空气和水看待,一吨钞票在他那里的重要性比不上一片有效的安定。
    但说到底,事实就是这个英俊虚伪的野心家不再爱惜羽毛,终于走到了众叛亲离这一步,无数吸血虫闻风而动,追逐着他的伤口嗅闻新闻噱头,试图找到腐肉,烹饪成话题商机。
    所以他才躲在观景台上抽烟吹冷风吗?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
    舒澄澄不觉得解气。曾经亲眼所见的霍止的那些好都是真的,他唯一一次吝啬是在菜市场把每种梨都买一只,回家后还叫她不要切开。
    她依然很讨厌新闻里描述揣测他的口吻,霍止不是葛朗台。
    霍止唯一的缺陷是他只把建筑当商品。这个缺陷让他固若金汤,但那些热情洋溢的建筑师只会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才离开他,跟她一样。
    她这么想着,翻过身接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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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霍某好像流浪乞丐
    我:这礼貌吗,我要生气了
    我打开文档,我昨晚写的:霍某好像流浪乞丐丧家之犬
    扣1霍某打电话  扣2闻某打电话  扣3流浪狗领养中心请舒某去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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