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她身边这些女官,以及这几年来的行事,便知道她对女性更加偏爱,所以扶女儿上位也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贺星回将她推出来,意思很明显,几乎是在昭告天下:是的,我也有可能选择女儿。
    这样一来,袁嘉所要面对的压力,就更大了。
    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审视她、评判她,任何的优点和缺点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放大十倍,接受所有人的挑剔。
    贺星回见状,便道,“不用太在意,我至少还能活二十年。到那时,你也快四十岁了,所以不用想太多,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袁嘉听到这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没有明说,那就有可能选她做继承人,也有可能不选。可无论选与不选,那都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了。如果只在意这个,那她这二十年的时间就都会浪费在这件事上。还不如放开一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世事多变,谁知道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就像父皇和母后就藩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会回到京城,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她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条件和资源,只要愿意努力,这二十年里便能做成无数的事,不必去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即便退一百步说,她真的想要那个位置,也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母后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选择她,朝臣更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支持她。母后把她推到所有人面前,代表的是一种可能,但只有靠自己,才能把可能变成事实。
    想明白之后,她身上那种拘束感总算消失了大半,朝贺星回道,“我明白了,母后。”
    贺星回点点头,又道,“前面是之一之二,还有之三。”
    竟然还有之三?袁嘉竖起了耳朵。
    贺星回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才感慨似的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这是完全属于父母长辈的感慨,很少会出现在贺星回身上。
    袁嘉微微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了。
    早些年的时候,大越的女孩们,十三岁议亲,十五岁出嫁的比比皆是。这几年,因为女性读书的风潮兴起,结婚的年纪也相应地延后了一些。但十八岁,无论如何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何况她是皇帝的女儿,天家无私事,她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是由朝廷负责的。
    前两年是她还在兰泽书院读书,今年也结业了,按照正常的发展,接下来礼部就该顺理成章地上书,商议她的婚事了。
    只有参加女官考试,才能名正言顺地拖延这件事。
    因为一入官场,她的身份就不仅仅只是皇帝的女儿,她的价值也不只体现在联姻上。
    如果说前面的之一之二是为国为家,那么这之三,就完全是为袁嘉个人考虑了。袁嘉想到这里,不由鼻尖微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可是贺星回已经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了。
    她不由得又想到,当初贺星回是问过她的意见,让她自己选择的。
    她选了参加考试,所以今日坐在了这里,听到了这一番话。如果当时拒绝参加考试,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或许就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成为古往今来无数公主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她永远不会知道贺星回的这一番良苦用心,也不会明白自己辜负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
    从紫宸殿里出来,袁嘉的心潮依旧久久难以平复。
    这时,陆裳突然从后面赶了上来,叫住了她,“袁嘉殿下。”
    袁嘉回头,“陆秘书,怎么了?可是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陆裳摇头,“我送一送你。”
    “就这么几步路,我都熟悉了,不必麻烦。”袁嘉连忙道。
    陆裳笑着说,“还是送一送吧。下次再来,你就不是袁嘉殿下,而是袁秘书了。”
    袁嘉微微一愣,这才明白,陆裳或许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她便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往前走。陆裳走在她身边,一时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通过女官考试的那天,陛下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两年通过考试的人越来越多,陛下却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今天,我想把这个问题送给袁嘉殿下。”
    “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
    袁嘉知道她是刻意在提点自己,不由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陆裳脸上挂着平静优美的笑意,“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的理想不能说出口。直到今天,也还是一样。我的理想,在达成之前,不能宣之于口。不过我当时反问了陛下,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袁嘉也好奇地问,“母后是如何作答的?”
    “陛下说,她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有选择的能力。”陆裳道。
    她转过头,见袁嘉听得似懂非懂,便笑道,“我当时也并没有完全听懂。可是这几年来,身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了太多,才真正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力量。”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困境。”陆裳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读书人,平民百姓……这些,在陛下眼中是一样的。她的眼光和胸怀,从来没有被局限在一隅,而是平等地看待着一切,并尽己所能地让所见的一切平等,给每个人选择的机会。”
    陆裳这么一说,袁嘉立刻就懂了。
    因为她也是那被普照的众生中的一员,并且刚刚完成了自己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选择,于是对陆裳的话更有感触。
    她还没能完全懂得这番话中的意思,但是已经领会了陆裳希望她明白的。
    任何人在贺星回面前都没有特权,但任何人又都是拥有特权的:只要你努力,只要你选择。
    不管是之一之二还是之三,贺星回都对她寄予厚望。所以陆裳才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问了她那个问题:她的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是一个锚,能够随时让她们找准自己的位置,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转变而迷失在漩涡之中,失去方向。
    ……
    在袁嘉陷入思考时,阿喜也正面临着人生中另一个重要的选择。
    最近,贺子越对她表白了心意。
    其实贺子越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掩饰过,不但阿喜知道,她相信,身边所有人多少都猜到了一点,不过都没有挑明而已。
    这几年,大家都忙,时间过得也快,根本分不出神来考虑这些。
    现在,经过几年的发展,各方面都稳定了下来。忙当然还是很忙的,但都已经是熟惯了的工作,做起来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也就可以腾出一些精力来考虑其他的事了。
    而且她今年二十岁,贺子越更是已经年满二十五,确实应该郑重地考虑婚姻大事了。
    在这件事上,贺子越并没有声张,也没有急着请媒人登门,而是先私底下表白心意,问她的意见。这是他的体贴之处,万一她拒绝了,反正也没人知道,就省去了无数的麻烦。
    几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照顾着她的心情和想法。阿喜只有高渐行一个亲人,但兄长也没有对她这样体贴过。如果问她对贺子越这个人的感觉,当然无一处不好,可如果要考虑婚姻之事,阿喜仍免不了踌躇。
    除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问题,比如出身不匹配之类,更让她迟疑的,是自己的事业。
    虽然秘书省的同僚之中,颇有一批是有家室的,但她们都是婚后多年才考入了秘书省,已经有子有女,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少。而且这两年来,比例也在逐渐下降。
    可见婚姻注定会牵扯住一个女人大部分的精力,光是生孩子养孩子,就足够忙上好几年了。
    那几乎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努力至今才拥有的一切。
    还没有开始选,阿喜就已经确定,她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也许贺子越依然体贴周到,也许子女会懂事孝顺,可是……她不会再是现在这个阿喜了。
    她叫阿喜,大名高渐远,是皇后陛下赐的名字。
    这不是世人会给女孩取的名字。得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想过,或许皇后陛下是希望自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走到更远的地方。
    皇后陛下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让女性们从后宅走出来,她如果再走进去,会不会让对方失望?
    还有她在殿试的时候说过的理想:她希望如果一个女子所嫁非人,可以再一次地选择离开。
    那个时候,阿喜觉得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理想,只要女人们想离开,只要别人也允许,就不会有别的阻碍了。可是今天,她突然意识到,在面对一个选择的时候,在背后拉扯着她们的东西太多了,像绳索,像丝网。
    能举起慧剑,干脆利落将这一切斩断的人很少。
    她也做不到。
    第082章 选择
    春来轻手轻脚走到贺星回身侧, 低声道,“陛下,李夫人来了。”
    “嫂嫂?”贺星回一愣, “她怎么来了?”
    她跟娘家的关系不错,不过贺家人很有分寸,虽然可以随意入宫,却等闲不会动用特权。再说,她这位嫂子精擅画技, 因着如今的风气,也崭露头角, 不但被聘为皇家艺术学校的老师, 平时还有不少应酬, 忙起来也没空入宫。
    “瞧着好像有事。”春来说。
    贺星回放下手里的笔,揉了揉眉心,“那就请进来吧。”
    春来应下,转身出去,不一时就亲自引着李松竹过来了。贺星回一看, 她面上果然带着几分忧愁之色, 看来是真的有事。而且要求到自己这里,显然不是小事。
    春来将殿里的人都带走了,贺星回站起身,拉着李松竹的手坐下, 亲自给她斟了茶,这才问,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孽障!”李松竹叹息, “原本不该来找你, 可这事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只能求到殿下这里。”
    “子越?”贺星回听着这语气,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李松竹道,“还不是为了他的婚事?”
    “啊……”贺星回恍然,贺子越喜欢阿喜这事,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反正当事人不提,这事就没有。不过,算起来,也确实差不多了。
    贺星回想到这里,不由失笑。
    自己才刚跟袁嘉提到她的婚事,认为成为女官可以暂缓此事,没想到就有人把主意打到女官身上了。
    而且还是自家人。
    李松竹见她明白了,便道,“他今年也二十五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他自己倒也有意成婚,我本来想着,板上钉钉的事,两个孩子说定了,立刻就能操办起来,谁知……好像是没跟那边说好,出了什么变故。问他,也只说此事休要再提。我听这话风不对,思来想去,只能厚颜请托陛下,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星回在她说话的间隙里回想了一下,这几日阿喜似乎确实有些沉默。不过现在她身边的人多了,都是各司其职,阿喜在她跟前的时候不多,她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来过问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她想了想,道,“不过得让他自己来说。”
    李松竹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桩婚事是贺子越自己看好的,要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她也不会插手。不管贺子越心里有什么疑虑,但在她面前不愿说的话,陛下问起,也不得不说了。
    她答应了,回家之后,就把贺子越支了过来。
    看到贺子越,贺星回才知道李松竹为什么这么担心。
    他大概觉得自己还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说笑,一样的热闹,实际上眼底一片青色,显然很久没有睡好了,与人说话,也时不时地发呆,又若无其事地回神。
    “知道你娘叫你来是为什么吗?”贺星回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问。
    贺子越捧着茶盏的手一顿,低下头去,“知道。”
    “别人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但你不是,所以我得先问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贺星回道。
    贺子越小声道,“我能怎么想?重要的是她怎么想。”
    贺星回就问,“所以被拒绝之后,你已经打算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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