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以忠孝治天下,忠君的概念让褚岁不能期待反贼夺下江山,但作为士人,她又实在无法平静面对全家被杀的结局。
    半晌后,褚岁才道:“赢的是陛下也好,是典无恶也好,于我等而言,其实都并无区别了。”
    皇帝赢了,褚氏固然会有糟糕的下场,但若是典无恶赢了,他们也没法真的投效此人。
    对还有一些士族操守的褚岁而言,忠于温氏其他人,跟忠于一个叛贼之间,自然存在着显著差别。
    庾高忽然眯了眯眼,道:“于足下来说并无区别,与令叔父而言,也并无区别么?”
    褚岁闻言,身子晃了一晃,面色陡然间惨白一片。
    ——她当然知道,褚馥对泉陵侯的忠诚之心有多深刻,对方固然不会愿意辅佐反贼,但若是出于为泉陵侯报仇的目的的话……
    庾高看褚岁的面色,心中便有些猜测,两人到底是旧日同僚,彼此间有些交情,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回,随即拱手作别。
    知道褚馥此人对泉陵侯的忠心不可动摇,对典无恶这边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
    褚馥如此忠诚之人,突然开始为朝廷办事,实在是过于不正常,若他只是想释小皇帝之疑,完全可以一死了之,现在选择避走东地,必定是有所图谋。
    典无恶收到庾高试探的结果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只怕那小皇帝根本不晓得褚馥的性情,还以为他当真屈从于自己。”又向身边幕僚道,“既然褚馥此人有隙可乘,还得劳动诸位,多多费心。”
    幕僚们自然应下,商议一番后,决定先派人去试探试探。
    翌日清晨,一队轻骑自横平县驰出,披星戴月地赶往谷州。
    谷州在东部这块,算是比较靠西的一个州,如今基本已经被朝廷所收复,典无恶若是想派大军过去,一定会被从中阻截,但小股部队的话,还是有可能突破敌人的防御线的。
    这些骑兵赶到半路,就全部换了普通人的衣服,遇见旁人查问,就借口是本地大户出行,考虑到这个年代有点身家的人出门时确实会带上不少护卫一道,他们也没怎么受到怀疑。
    被叛贼们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褚馥如今正在谷州一个叫做余旦城的地方,他被派来之后,本想随在军中出一份力,但不久之前,朝廷那边来了公文,允准他们将新送来的十万石粮草用来抚恤本地黔首,考虑到东西全落到地方官吏手上容易被层层盘剥,他不得不留下来,等将事情分派清楚后再走。
    傍晚时分,忙了一天的褚馥方才抵达自己的临时居所,一位家仆就过来禀报,说是有一位自称是他旧友的人前来拜访。
    听到“旧友”二字,褚馥目光微动,旋即让家仆将人请上来。
    ——他是泉陵侯故吏,对方自然以旧友自称,显然意有所指。
    来人头上戴着兜帽,看到褚馥后,要求私谈,褚馥沉默片刻,才把对方引至私室中,期间府中一应仆役都不得靠近。
    最开始,双方交谈的声音一直比较克制,外人无从得知两人都说了什么,等一炷香时间过去,房间里头忽然传出一声巨响,私室的大门被从内打开,褚馥神色冷厉,毫不客气地向外一指,用肢体语言将送客之意展露得明明白白。
    那位客人见状,面上带起一丝不豫之色,他冷笑两声,拂袖而走,但等离开褚馥的府邸之后,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过来之前,庾高等人就分析过,按照褚馥的性格,就算典无恶亲自上门,也未必立刻就会同意加入,多少还会端一端架子,想要明白此人的真实想法,便要从他的举动上分析。
    典无恶的幕僚们认为,只要褚馥不是立刻派人把他们这些东地叛贼给拿下,事情就有了三分妥当,时候若是还愿意见他们,那把握便有了五分。
    后面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
    过了两天,东部的说客们再度上门,褚馥虽然态度严厉,但一没拦着他们进自己家,二没报官把人拿下,虽然话语上不曾落人把柄,但只看他的举动,就能猜到此人心里早就开始举棋不定。
    ——典无恶的说客们自然不晓得,早在他们刚来的时候,褚馥便已经传信出去,跟东部这边的同僚们沟通情况,他的信一直送到了大军当中,任飞鸿知道后,还特地抽空返回了余旦城,与褚馥商议后续做法。
    被褚馥所借用的临时府邸中。
    打扮成家仆模样的任飞鸿笑道:“……其实陛下当初曾经想过,若是咱们这便有人被敌方擒住该如何行事,只是如今战事节节顺利,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罢了。”
    褚馥微微一礼,道:“愿闻其详。”
    任飞鸿:“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身,如此方能长久为陛下所用。”
    褚馥颔首,他对任飞鸿此人并不了解,但听到“保全自身”四字,便相信这番话绝对是天子所言。
    任飞鸿:“不过若是遇见不得不有所作为的情况的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为了掩人耳目,任飞鸿假装正在帮家主磨墨,她微微弯下腰,刻意压住嗓音,便是有人站在门外倾听,也无法知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
    褚馥一面聆听,一面也不断给出自己的意见,同时在纸上写着些什么,半个时辰后,小厮从书房中退出,手上拿着铜盆,里面是一堆家君写坏了后被烧毁的纸张的灰烬。
    十来日后,终于被“说动”的褚馥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离开了府邸,随着典无恶的说客们一道离开,骑马前往右营,经过一通讨价还价在之后,他总算答允帮对方谋划,但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是万一事成之后,一定要拥戴温谨明的后人为帝。
    *
    在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基本只能依靠人力,还不晓得褚馥“投奔”东地的建平朝廷,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事宜。
    天子公开表示,如今东边还在打仗,一应庆贺事务从简,除此之外,跟战事有关的部门还得多辛苦辛苦,今年就先少放几天假,而且在这件事上,她很愿意以身作则。
    对此,户部尚书卢沅光没什么意见,工部尚书黄许则是一脸麻木的疲惫。
    为了安抚下属,温晏然还召了各部要员前来,亲自劝慰勉励了一番,不少人感觉这一幕十分眼熟,好似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一些老臣们很快回想起来,当年先帝在位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那个时候,皇帝属于被劝说的那一方,换到现在,大臣们甚至还得主动谏言,请温晏然不要过于自苦,就算是为了天下考虑,皇帝的用度也不好过于简薄,终究要彰显出天家气象。
    ——要不是袁言时也做出了类似的发言,温晏然都要误以为,她已经成功发掘出了大批具备奸佞潜质的臣子。
    不过既然是忠臣的意见,温晏然便有些不大上心,她随意敷衍了几句,只吩咐少府去准备,所用的各类器物比照往年,都削减三成。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收到了前方的线报。
    第117章
    东地那边传来消息,被派去运送粮草的褚馥忽然间不知所踪,旁人知道他是士族出身,又受朝廷委派,当然不敢大意,立刻派人严查,结果却收到消息,说是此人投到了典无恶那边,当即派人核实,最终发现果然如此。
    “……”
    温晏然看着奏报上的信息,觉得褚馥那些人还挺擅长自我发挥的。
    不管实情如何,既然如今的证据都指向褚馥此人已经背叛了朝廷,建平这边肯定得有所反应,此时此刻,还在京中的褚氏一族已经在家里白衣请罪,静候天子发落。
    池仪听见天子笑道:“把太傅跟宋卿的折子拿给朕。”
    ——褚馥投敌的消息已经传到京中,这两人都是朝中重臣,又熟知皇帝一言不合就砍人脑袋的性格,听到褚馥投敌的风声后,肯定得过来劝谏一二,就算救不了褚氏一族,至少也不要牵连到崔氏那些南地世族。
    早有准备的池仪将折子挑拣出来呈上,上头的内容与温晏然想得差不多,都是劝皇帝息怒,褚馥一人糊涂,不值得因他影响大局,如今前方正在交战,切莫因此牵连过广。
    温晏然将这几封奏折挑出来搁到边上,暂不批复。
    池仪笑:“如此一来,太傅与宋御史恐怕又要进宫劝谏陛下。”
    温晏然随意道:“两位卿家年纪都不小了,近来又下了雪,进宫的时候记得让人多照看一些。”又道,“等他们再来几趟,便让人去东边劝劝褚卿,就说只要他肯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
    褚馥“投敌”后,东边的叛军们一定会旁观建平的反应,以此确定褚馥究竟是真投敌还是假投敌。按照典无恶那边对朝廷的判断,心狠手辣的小皇帝在知道底下大臣溜走之后,多半得砍几个褚氏族人以儆效尤,温晏然这么做,便显得自己是暂时被重臣们劝动了,决定继续争取褚馥,希望他回头,也能解释为什么不立刻处置他的族人。
    *
    建平派至东地的大军先是一分为三,从左中右路分别突破,其中最凶猛的一波攻势被陶驾挡住,陈明跟师诸和则一路进取,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然而从这里往承州的道路上横着一个右营,犹如拦路猛虎,陶陈师三方不得不暂时停下,全数汇聚于右营附近。
    派去接褚馥的那队骑兵也在往右营赶,他们这时已经接近右营所在,但前面的道路却被建平大军所阻住。
    师诸和乃是善于治军之人,他将手下兵卒每千人分为一营,营盘与营盘间以一里为界,上空旗帜飘扬,彼此间有道路相连,除非有谕令在手,否则无论是谁都不许在营盘间胡乱走动,远远看去,只觉得壁垒分明,令人心中生畏。
    那些说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里,这里人多,咱们换一条路走。”
    褚馥不曾言语,只是默默注视着营盘的情况。
    说客们不曾想到,他们这一绕,就连续绕了好几天,期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可以通行的道路。
    他们本来是想把褚馥带到右营中,让他出一份力,结果人倒是被哄来了,却被卡死在营盘外头怎么都越不过去。
    最后还是褚馥主动开了口:“右营当中,有多少兵马?”
    一位说客赶紧回答:“褚君放心,营中咱们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万能作战的精锐,若是加上民兵,大约能有二十来万。”
    褚馥冷笑一声:“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建平派来东地的大军也不过十万上下,怎么就能将右营包围得水泄不通?”
    ——右营说是营,实际上则是一个军事堡垒,高墙坚壁,占地极广。
    说客闻言,似乎有所明悟,态度愈发恭敬起来:“褚君是说……”
    褚馥笃定道:“拦在前方的兵马,至少有六成,都是从本地吸纳大降卒跟徒附,也难怪他们要分营而治。”
    说到这里,褚馥也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在新兵超过一半的情况,居然能保持住营地的稳定,那些被皇帝派来东地平叛的年轻人,果然都是些了不起的人才。
    看褚馥说了几句话后又沉默下来,一位小兵打扮的人从腰上摘下水囊,递了过去让他润喉。
    ——此人并非是东地那边派来接褚馥的说客护卫团中的一员,而是褚馥自己带着,保护个人安全的随从,那些说客知道褚馥骤然离开家族,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带个可信之人在身边也是常事,所以连查验都不曾查验,充分展示了东地这边求才若渴的胸怀。
    说客:“那依褚君之间,咱们又该如何?”
    褚馥:“建平这边兵分三路,名义上虽然都听陶驾的号令,实际上由三人分别统管,如今除了中路之外,还有师诸和跟陈明的兵马分列两旁,既然分兵,那中间定然存在空隙。”
    褚馥建议,他们干脆统统换做建平士兵的打扮,从左路与中路大军营盘交错的地方行走,只要不曾表现得心虚,旁人只怕难以立刻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说客们没有更好的法子,虽然心中害怕,最后也不得不遵照了褚馥的意思,一行人改头换面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果然,陈明那边的人以为他们是陶驾的下属,而陶驾这边的将士又觉得他们是陈明的人马,所以都不曾阻拦,等褚馥等人顺利抵达城墙下方后,让人朝上面大喊,同时打出之前约定好的暗号,右营里的人先是觉得下方的“来使”口音有些耳熟,等接到信号后,立刻明白对方的真实身份,派人用吊篮将他们吊了上来。
    原本负责右营事物的人乃是荡寇将军孙无极,与张亟相比,他性情要彪悍许多,然而此人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相应的才能,如今发现褚馥过来,当真是大喜过望,立刻上前拜见,同时口称老师,被褚馥拒绝后,也不坚持,却依旧用对老师的礼节相待。
    孙无极将人直接引至自己的大帐,请教道:“建平贼人将右营围得水泄不通,虽然营中粮草多,可以坚守,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褚馥:“……”
    其实在他看来,这已经很是办法了,叛军这边占据高城,又有足够的粮草,建平那边真要强攻,只怕大半年都未必攻打得下来。
    孙无极看褚馥不说话,只觉得对方是在思考,又讲了些右营中的情况。
    虽然孙无极觉得庾高作风有些软弱,最后也按照对方的要求,提前将周边的所有粮食,武器等资源,通通汇聚到了右营之内,导致陶驾那边除非大肆劫掠,否则很难从本地得到补给。
    ——在当地劫掠对于出征在外且缺乏补给的大军来说,属于不得已却很常见的策略,很多时候,处于防守的那一方,会提前将交战区的百姓迁走,并拆毁房屋,所谓坚壁清野,就是此意。
    在这个时代,庾高固然算不上第一流的谋士,但他这些中规中矩的做法,已经让朝廷军队格外难受。
    褚馥:“建平兵马既然已经将右营围住,又为何不趁机派人前往横平?”
    孙无极面上露出一丝狞笑:“他们倒是想,只是每每调人离开,我便派兵追击其后军,叫他们无法当真走脱。”
    右营所处的位置实在过于关键,导致建平这边若是派人从谷州一路往承州横平县打的话,必然得经过此地,而且兵马调动中,粮草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若是不能把辎重一块带上的话,大军纵然越过右营,战力也难以持久。
    褚馥拱手道:“此地情况,在下已经明了,只是连日赶路,实在疲惫,等明日再与将军相谈。”
    孙无极明白对方乃是一位文士,倒也表示了理解,立刻派人给褚馥安排住所。
    翌日清晨。
    孙无极特地早早起身,到褚馥帐外等候,又不让人进去通知,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架势。
    等起身盥洗的褚馥见到了这一幕,果然露出了些许感动之色:“将军何必等在这里?若是找在下有事,直接差人进去叫我便是。”
    孙无极:“褚君如此辛苦,我又怎能打扰褚君的休息?”
    两人客气一番,随后一起登上了城楼。
    他们起得早,陶驾那边起得也不晚,过了一夜功夫,外面那些人也终于反应过来,昨日从军阵中穿插过去的那些人是谁,此刻有数位骑兵在城墙外头大喊,都是在辱骂褚馥弃明投暗,自甘堕落。
    褚馥面色不动,只是看了身边那些说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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