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两只玉壶递给小童子,转身掠出宫府,眨眼便如青烟一般散了。
    片刻之后,人间大悲谷香火鼎盛的庙宇里,多了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
    大悲谷口的这座庙宇一直没有立神像,所以前来进香的百姓哪怕就站在云骇身边,也认不出他就是执掌这里的神仙。
    不过他们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地上那个偌大的坑洞上——
    大悲谷忽然地动,以至于这座庙宇的地面豁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有百姓不慎掉进去了。
    这事若是发生在庙外或是山道,倒也用不着云骇这个神仙亲自前来。偏偏在庙宇里,就有些讲究和忌讳了。
    他不来还好,一来就觉察到这洞底有些不寻常,有股……阵局的阴邪味。
    在他的执掌之地有这种蹊跷之物,自然不能放之不管。
    于是云骇自称是路过的花家弟子,驱开围观百姓,跃进了深洞里。这一跃,便落到了大悲谷地底。
    他在地底直起身,看到了一座自己的神像,低垂着眉眼,一手经幡,一手花枝。枝头的花朵遮住了他半张脸。
    云骇怔然站在神像前,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蹙起眉。因为他身为大悲谷山神居然从不知晓,这大悲谷地底有一座他的神像。
    这神像从何而来?谁人立的?又为何立在地底……
    云骇满心疑惑,绕着神像转看一圈,伸手摸了摸背后的供印。那供印不知是谁刻的,但当他手指触碰到的时候,他莫名心脏跳空了一下。
    他直起身时,有风从更深处扫过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浅淡的血味。
    “怪事……”
    云骇低语一声,下一刻,便如影一般掠进了谷地深处。
    十数里的长谷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几步之遥。
    他在途中半步未停,径直到了深谷最里端。
    在大悲谷的凄凄风音里,他看见了那个被人藏匿的“以命供命”的大阵。
    第101章 阻拦
    云骇从未见过如此阵局。
    他看见大阵中央是一处深穴, 虬然葱郁的藤蔓交织成一片网,覆在深穴上。大悲谷底不见天日,那些藤蔓上却遍生花枝, 鲜翠欲滴, 生机勃勃。
    云骇离深穴有些距离, 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迟迟没有走过去。
    良久, 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嘟哝了一句:“真是奇怪……”
    他明明没见过这个阵局,却满心抗拒, 不想靠近, 好像那深穴里埋着什么东西似的。
    太奇怪了。
    云骇自嘲一笑, 心说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辈子哪样的邪魔妖道没见过, 居然会在一个故弄玄虚的阵局旁踌躇不前。
    “这要是让某位仙首大人知道,他就是面上不说,心里恐怕也要嫌我这个弟子丢——”他摇着头, 低声自语着走到藤蔓旁边,用脚尖拨着藤蔓上遍生的花枝。
    他透过花枝缝隙,朝深穴里窥看一眼。
    “空的?”云骇愣了一下。
    他拎着袍摆半蹲下·身, 不信邪地挑开花枝,又仔细看了一眼, 深穴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埋——
    没有人、没有尸骨,也没有什么做阵的物件。只有那些藤蔓花枝诡异地盘绕着。
    阵局中间空养一堆藤蔓花枝……会是何意?
    云骇查看着,在袖间抽了一道空白符书。
    他凭空抓了一只虚笔, 在符书上划写道:
    「我有些后悔平日太过倦怠偷懒了, 如今在大悲谷下碰到一方阵局,居然瞧不出端倪, 又得拜求仙首指点一二了……」
    他当然能凭自己探究出原委来,但如此问询机会,放过了多可惜。他一贯都是如此,佯装不明,递一张符书去灵台,然后便能骗得仙首大人当一回“弟子堂的先生”。
    不过这把戏近日用了两回,有些多了。
    云骇想了想,又在符书后面添了一句:「此番往后,我一定改了这懒病。」
    他两指一夹,正要将这符书甩出去,忽然嗅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自藤蔓生根处幽幽散开,混杂着血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云骇嗅到那股味道的时候,倏然一愣。
    他莫名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形容不出究竟在哪闻过。但他无意识间,将那封快要送出去的符书收了回来。
    就在那一刻,那些纠缠的藤蔓忽然间有了动静!
    大约是方才写符书时有仙灵之气逸散出来,激到了那些藤蔓。只听风声呼啸而至,藤蔓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如长蟒一般,猛地朝他窜过来!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啊。”云骇说着,抬手便是厉招。
    他如游龙一般从那些藤蔓中贯穿而过,青色罩衫像密林深处被风扫得瞬息消散的烟。他所过之处,疯长的藤蔓瞬间僵直,下一刻便纷纷裂开了无数道深口。
    浓稠的邪气从那些裂口中喷薄而出,一并散出来的还有混杂不清的嘶声尖叫。
    那尖叫男女老少皆有,变了调子,听得人头皮发麻。
    云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他差不多知道这阵局是怎么回事了——藤蔓花枝在一些邪阵里有共生之意,有人用灵肉骨血养着这满穴花枝,隔空供着不知何人的性命。
    而这阵局镇在大悲谷底,乍看起来只耗着布阵人的命。可藤蔓吸食惯了血肉灵魄,不可能安安分分。运转一日两日便罢了,若是经年累月地运转着,那些枝枝蔓蔓只会越来越贪、越来越容易饿,疯起来时会吸食更多路经之人的残魂碎灵,以求生生不息。
    藤蔓里的尖叫便来源于此。
    这种东西布在大悲谷底,他执掌大悲谷这么久,居然至今才发现!
    云骇自然不可能任由它继续运转下去,当即身形一转,如利箭般直捣阵局中央。他背手横空一抽,一道经幡虚影猝然横张开来。
    藤蔓疯扫到哪里,那长幡便挡到哪里!而他一脚踏在幡上,青鹞一般顺幡而下。
    所过之处,藤蔓俱断。
    他在长幡尽头向下掠身而去,伸手探向深穴,五指抓住藤蔓的根,悍然一拔——
    ***
    现世的照夜城,封薛礼所住的“礼宅”内。
    “弟子堂”里那些没有脸的少年依然伏在桌案前,心不在焉地抄着经文。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忽然打翻了笔洗,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堂内所有少年都怔住了,面向那碎瓷一动不动。
    那声脆响在安静的宅院里突兀得让人心慌。
    卧榻上躺着的人心口猛地一震,猝然睁开眼睛。
    “少爷……”笑狐原本倚坐在榻边,靠着柱子调伤,面容苍白无色。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榻上人的动静,他低低叫了一声,勉力撑直身体,道:“少爷你总算醒了。”
    他们那日去雀不落没能占到丝毫上风,笑狐自己更是差点儿折在那里。
    只庆幸临到关头时,封薛礼真正的残魂苏醒了一瞬,压过仙首花信的灵魄,占据了躯壳,收了攻击的招式,拽了他匆忙身退。
    还庆幸雀不落里的那两位被一道铃音绊住了脚,没有穷追不舍。
    他们这才得以避退,回到“礼宅”封门闭院。
    笑狐承伤颇重,昏昏沉沉静修几日才勉强缓和一些。至于封薛礼,更是从那日起便人事不省。
    笑狐一度忧心至极,直到此刻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榻上的人,起身说:“我弄了些丹药,去给少爷——”
    “拿”字还没出口,他就僵住了。
    因为他发现他家少爷睁眼的瞬间,肩颈已经收紧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板正。这说明从躯壳里醒来的并非是真正的封薛礼,而是明无仙首,花信。
    笑狐悚然一惊!却发现对方大睁着眸子,心口的震颤连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可见心跳砸得有多重。
    他本该畏惧,却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少爷……你怎么了?”
    就听“封薛礼”冷然道:“有人要毁阵。”
    笑狐一愣,没听明白:“阵?哪里的阵?”
    他没等到回答,因为“封薛礼”在那一刻已经阖上了眸子。
    笑狐看见他浑身极轻地一震,接着便微微颔了首。
    “少爷?”笑狐轻叫了几声,惶然伸手探了一下,这才发现,对方的灵识已然离了体。
    ***
    花信早就将自己的灵魄命格与大悲谷底的阵局捆在了一起,所以他一闭眼,灵识就已经在大悲谷的阵局中了。
    他落地时,就见黑色的邪气从藤蔓断枝中逸散出来,几乎填满整个地底。
    他根本顾不上毁阵的人是谁,便祭出了杀招。
    那一招带着灯火之息划破黑气,他直朝藤蔓生根处而去!
    掌风所至之处,火光蓬然亮起,照清了藤蔓根部那一片。他看到有一只手正要将藤蔓连根拔起,于是杀招尽出的同时,他一把攥住那只手,道:“这里由不得你——”
    “放肆”两个字尚未出口,那蓬火光翕张之下照亮了更多地方。
    他在火光之下抬起头,看到了毁阵之人的样子。
    那是大悲谷山神云骇。
    曾经的灵台仙使齐齐叫过他一声“郎官”。
    而曾经的明无仙首在那一刻看着眼前那个身着青袍的人,忽然想起当年云骇刚入仙都的那一天,他穿的……应该是白衣素袍?
    ***
    当年云骇刚飞升入仙都时,衣袍还带着花家弟子的习惯,除了腰间的芙蓉玉弟子牌,周身都是素色。
    后来是哪一日?云骇忽然对他说:“仙首的宫府好白啊。”
    他当时抬眸四扫,道:“仙都玉瑶宫府皆如此,何来感慨。”
    云骇摇了摇头,笑道:“仙首要么极少去其他仙官的宫府,要么去了也没入眼,各处宫府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像是礼阁桑奉的宫府就满是鱼池,各色仙鲤游起来浑然似锦。另一位梦姑就全然不同了,屋后全是嶙峋山石,因为她养了一头白虎。灵王大人的坐春风与人间同色,落花落雪也没断过。就连天宿大人的院里,据说都草木葱郁……”
    他问:“你去过天宿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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