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法乍看之下, 仿佛是要被镇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可事实是借阵法让云骇的灵魄不要飞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个人, 等一个契机。
    做完所有, 花信收了剑、在大悲谷庙宇前加了封,然后回到了仙都。
    后来,仙都众仙偶尔提及那天, 总说:“明无仙首是去替弟子报仇的,但斩杀邪魔是天宿的职属,仙首算是违了仙规, 他回到仙都后,自行去灵台领了罚, 又在宫府闭门静修了一段时间,再之后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花信希望众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总有那么一些例外。
    比如礼阁。
    礼阁专掌仙都杂务, 所处理的皆是登不上台堂的琐碎小事, 不甚起眼也影响不了什么。
    仙都众人都如此觉得。
    早先花信也是这么想的,但那次从大悲谷归来, 他却变了想法。因为在他领罚闭门静修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灵台有、宫府有,仙都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
    那时候花信身上沾着邪魔气,而那些邪魔气里带着云骇的踪迹,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觉蹊跷。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妨碍。
    妨碍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来自礼阁。
    于是那时候的明无仙首对礼阁颇有些防备,有一回他与人说起杂事,淡声提了一句:“若有不解,与其问我,不如向礼阁两位仙官请教一二。”
    对方纳闷道:“为何这么说?”
    他答:“礼阁操劳,与仙都众仙皆有往来,知悉之事甚多,比我这灵台要灵得多。”
    对方恍悟,附和道:“还真是,礼阁同灵王和天宿两位大人都有几分薄交呢。”
    那时候花信心想,谁没有秘密?哪怕是独立于灵台之外的那两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于那两位就是秘密本身。
    说不定连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都有。
    而有礼阁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长久守住?若想知道什么,抓着桑奉、梦姑聊问几句,说不定就能窥见几分天机。
    那次闲话之后没过多久,礼阁的桑奉就因为插手了一些人间事,违背仙规受了罚,从礼阁调出,成了执掌不动山的山神。
    再之后又是十数年,桑奉作为不动山神,去人间处理杂事时惹了些麻烦,梦姑出手相帮时也违了一些仙规,同样从礼阁调出去,改为执掌京观。
    对于众仙而言,不论是罚还是调令,都得经过灵台仙首。
    花信看过每一道调令和每一次处罚,其实挑不出任何问题,确实是他们违犯仙规在先,无甚可说。
    但他自己心怀诡事,便看什么都会深想三分。在他眼里,那两位调出礼阁就像天道有意为之。
    但天道无形无相,并不会真的去操控谁,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这种猜疑。
    此后依然偶有仙人违犯仙规,受罚的受罚,听调的听调。他仔细看过那些调令,依旧没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则颇有些例外的罚令从他手里经过。
    那道罚令罚的不是受灵台调遣的众仙,而是人间仙门,那仙门对于花信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些浅淡的渊源。
    那个仙门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痒的罚令,让花信窥见了一些所谓的“秘密”。他发现,数百年前传说中“只有婴孩和将死之人才能得见”的神木确有踪迹,就被灵王封禁在落花台,而封家就是奉天诏秘守禁地的人。
    那道罚令是因为封家看守不严,差点让封禁之地被人钻了空。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极大的祸患。然而如此大的祸患,罚令却不痛不痒。
    那天,花信因为罚令罕见地下了一趟人间,不过没有现真身。
    他隐匿身形去了一趟梦都城,从封家门前经过。
    那天于花信而言,颇有些白云苍狗之感。当年那位儿女夭折的后辈已经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稳坐了好多年,甚至渐渐有了暮年之相。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时,便会祈求更多曾经得不到的东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
    花信听闻,这些年,那位家主总是将当年夭折的儿女挂在嘴边,据说尝试了不不知多少办法,想让那对儿女活过来再看他一眼,想得简直有些魔障了。
    花信忽然记起数百年前,他从梦都经过时,封家挂满门额的白灯笼,还有丧子丧女之人一夜颓然的脸。
    他竟然觉得,自己同这位封家家主有几分缘分。
    就在那一刻,明无仙首心想: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机。
    他甚至觉得,这个契机,天道是默许的。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一纸不痛不痒的罚令,就能窥见那位灵王和神木的秘密?
    但这也只是猜测和感知,并无凭据。
    于是他试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梦,借着梦境给对方指了两条路。
    一条还算正路,另一条却不然。
    他想,一切全凭天意。
    花信静候多年,等到了答案。
    那位封家家主先选择了正路,却迟迟不见结果,到最后终于耗尽耐心、偏执成魔。于是又改选了另一条——
    利用封家镇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监守自盗”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头来过。
    于是,明无仙首亲眼看着世上多了一条乱线。
    他亲眼看着作为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现世如同骤然失魂一般疯癫无状,然后陷入沉眠。
    封家人也不知缘由,只能说家主闭关自修,不见外客。只有花信知晓,那是因为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乱线之中。
    这与花信最初的设想并不一样,因为封家家主的状况,他清楚地知道乱线并非现世,乱线里的一切皆如镜中月、水中花。
    而开启乱线的人,只会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甚至乱线上的种种还会干扰到现世。
    花信清醒地知晓所有……
    但“镜中月”太诱人了。
    他还是借着封家家主的因果机缘,进到了乱线里,将当年在现世无处落脚的邪阵布在了乱线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灵藤,一边汲取活人灵肉骨血,一边曲折地供着现世云骇的灵魄,换取一点几不可见的生机。
    他不断提醒自己,乱线上的一切不可当真、不可沉溺。
    可当他听闻乱线的仙都之上,有个叫云骇的仙官接到调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时,他还是没能忍住,从中插了一点手。
    于是云骇执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里车马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不息。那个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担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间了。
    但他一直回避着,并未真正见过乱线上那个大悲谷山神。他怕见了之后,从此将虚影当成真。
    于是他留了一点灵魄在乱线上守着,自己回到了现世。
    再后来极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着找寻其他办法。
    既然他知晓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晓由封家镇守那里,他总能试到一个办法,让大悲谷底的那个人真正起死回生。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花信借过许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乱线并非是唯一一条。但其他乱线他都没再亲自踏足过,再后来他发现那些乱线又一条一条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
    就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所谓灵王,究竟执掌的是世间何事。
    而他甚至连“点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
    当年那位丹药先生说过“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还有半句没说的话——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护之人或执念之事,以你这性子,易入歧途。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这是歧途。
    花信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越来越确定,灵台天道对这条歧途真的是默许的。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为何会默许,总不至于是护着他或者云骇。后来他逐渐摸到了一点端倪。
    他感觉灵王有意无意在对抗灵台天道,于是天道便以默许和推波助澜将那种对抗强压下去。
    他恰好窥见了这一点,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而他所作所为又恰好成为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澜”。
    这大概是灵台仙首最讽刺的作用了。
    但他无甚所谓。
    花信一直如此猜测,后来的种种事情似乎都证实他所猜没错。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众仙殆尽的那一天,他才忽然发现他的猜测不太对。
    第106章 末尾
    二十五年前的那天, 最先闯入仙都灵台的人其实不是乌行雪,而是乱线上的那位灵王。
    花信始终记得那一天,仙使慌忙来报说:“有人擅闯仙都!”
    花信一愣:“何人?”
    仙都从来不是寻常人能乱闯的, 通往仙都的太因通天塔也绝非常人能登。“擅闯仙都”这种事在此之前, 从未发生过。
    所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 震惊了灵台。
    仙使答道:“不知。那人连样貌都不曾显露,始终戴着一张面具。”
    花信:“面具?”
    “银色镂着花纹!”
    花信心下猛地一惊, 低声念了一句:“怎么是他……”
    其他人却茫然道:“谁?那是何人?仙首认识?!”
    当年乌行雪沦为邪魔后,灵王的存在便被灵台天道抹杀了。照理来说,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该记得那位常戴面具、转着一柄剑的神仙。
    但花信却占了些许特殊——
    他为了照看邪阵, 分了一点灵魄守在封家那条乱线上, 那部分灵魄不受现世的抹杀影响。所以, 他不论经受什么抹杀都抹不完全。
    他对灵王始终留有一些印象。
    仙都众人看到擅闯者认不出来, 花信却不同,他一听那面具就知道来者是灵王,而且是乱线上的灵王。
    因为现世的那位, 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魔头了。
    可乱线上的灵王为何会出现在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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