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产生这种歧义的焦点问题,是因为你我都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而我们脚下踏着的这个星球,也毫无疑义就是宇宙银河系里的唯一一颗蓝色球状天体。我发誓,我是地球人,而在我说的那个地球环境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的,因为这非常有利于医学上的新旧替换。
    我的身份是一名宇宙航行科学家,上一次离开地球是为了执行一项绝密的毁灭计划,要去炸毁某个星球,防止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惨剧。这一点能明白吗?把大块的陨石或者登记在册的小行星炸毁,它们就会化为宇宙尘埃消失,即使坠落在地球上,也只会造成局部灾难,而不至于令地球彻底毁灭。
    关于我存在的年代,不但你会感到疑惑,我自己也是万分迷惘,因为在地球的统一历法里,我是活在二○○七年的。
    今天,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航天器的任务设置出现了一些问题,它的自动导航系统会在到达目的地时自动将我叫醒,在此前执行过的二百多次任务中,从来没出过错,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与你们的科学发展方向相同,我们的宇宙航行过程中,所有的宇航员也是用深度睡眠来度过漫漫长夜的,一万光年、一亿光年的路程都简化为入梦和醒来两个最简单的过程。这一次,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椭圆形的,但他们的体形与思维模式却跟我完全相同。
    这里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地球,分析过它的自身元素构成与天体运行规律后,我得出了明确无误的结论,它跟我生活过的星球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飞行器在航行过程中遇到了无法想象的路线紊乱,突破时空规律,突然回到了几千年前。那是秦始皇统率金戈铁马,荡六国、平天下的年代,而我从一个地球历公元二○○七年的科学家,忽然变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方眼天神。
    唐心的叙述越来越快,所采用的词汇也越来越模棱两可,像一篇低年级学生涂鸦出来的流水账散文。
    “他从大秦国都咸阳城迁徙到这里,与世隔绝,孤零零地一个人打发日子,一直活到现在。”唐心用长叹结束了那段冗长的叙述,鼻尖上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修炼的‘百死神功’已经全部消散了?”我关心地问。
    她已经不再畏寒怕冷,由此可见,“百死神功”带来的负面作用已经不复存在了。
    “神功还在,消失的只是四肢百骸中游走的毒气,不过,武功于我早就没什么意义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争霸天下、一统江湖更有意思。他说过,要带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永无烦恼的天堂。”
    她掠开额前散落的黑发,乌亮的眼珠一转,一个心满意足的浅笑从嘴角渐渐浮起来。
    我替老虎感到惋惜,毕竟他那种日日红楼、夜夜笙歌的江湖浪子是不太容易定下性来安心喜欢一个女孩子的。爱上唐心,根本就错得一去千里,不知道这盘残局会让他怎样黯然神伤。
    “世间真的有天堂吗?”我淡淡地笑着问了一句。老虎毕竟是我的好朋友,他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势必也会让我感到不安。
    “有,在他身边,随处都是天堂。”唐心低声回答。
    她从孤高冷傲的蜀中唐门准当家人突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变化落差之大,真的很难叫人适应。
    “唐小姐,如果你肯用这样的温柔态度对待老虎一天,就算要他的人头,他也绝不会有丝毫的推辞。”我并非想为老虎抱不平,只是无法理解唐心的突然转变。
    她忽然笑起来:“风先生,有句古话叫做‘女人心,海底针’,一个女孩子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旁人又怎能看透?老虎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缘分只能是好朋友,而他完全不同。当我从悬崖上坠落下来,落在他的怀里,看到那张黄金面具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个怀抱是我的心终生安然栖息的地方。”
    我缓缓地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风先生,你看这里——”她停下来指向一张屏幕。
    有一名浑身黑衣的清瘦男人身体急速旋转着向前猛扑,同时身体的头、手、臂、腿、脚五处飞射出无数件古怪暗器。他的后背突兀地显现在屏幕上,两侧肩胛骨下的位置各绣着一只七彩八脚蜘蛛,颜色至为艳丽。
    这段影像是不断循环重复的,估计长度约有三分钟,只是画面上除了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山洞岩壁,就只剩他自己了。
    “‘幻蛛’唐妄?据说是蜀中唐门里能在一瞬间发射暗器最多的高手?”我只看了一眼,便辨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右侧相邻的一块屏幕上,一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十指间夹着八支耀眼的钢针,跃下一片断崖,以雷霆万钧、不死不休之势向前急冲。
    “这一个,风先生也该认识吧?‘死针’唐破,曾经在蜀中唐门‘名人堂’里排行第三十五位,与我的九爷爷唐妄向来是形影不离,同阵对敌。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长眠在前面了,江湖上只留下关于他们的无稽传说。”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些片断记录下来的都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蜀中唐门的高手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
    唐心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轻轻摇头:“风先生,你知不知道历朝历代的唐门领袖为什么总是梦想着要一统江湖、横行天下?人生在世,最热衷的是名、利、钱、权四个字,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再向高处发展,就只能是寻求执掌天下的重权。我亲眼看见,唐门的地下藏宝库里堆积着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就算唐门弟子个个穷奢极欲、疯狂挥霍一百年也足够支付了。我的先辈们要的,是脚下的整个世界。”
    近五百年的武林历史舞台上,蜀中唐门作为旗帜鲜明、野心不灭的主角之一,时时挥舞着试剑天下的大旗粉墨登场,所以江湖前辈们时常感叹,没有唐门的江湖绝不是一个完整的武林世界。
    “唐小姐,蜀中唐门的善恶好坏还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我更关心的是这两位唐门高手正在与什么人对敌?”
    越过这两块屏幕后,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左上方的屏幕上展示着的是一个身材黝黑颀长的印度人,脖颈上挂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竹哨,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前方。当我站在那块屏幕前面时,目光正好可以与他对视。
    “蛇王昆蒂沙?”一想到他的名字,我的后背上倏地一寒,立即有一层鸡皮疙瘩暴跳起来。
    昆蒂沙属于印度北方的无冕之王,擅长巫蛊、驭蛇、下毒、行咒,不仅仅是普通民众顶礼膜拜的对象,连几个势力庞大的土王都对他非常忌惮,甘心每年虔诚进贡给他。如果屏幕足够高的话,我猜一定能看到他身子下面蠕动纠结的眼镜蛇,因为那是他的招牌形象,每次盘膝打坐,总是驱使几百条眼镜蛇结成蒲团,铺在地面上。
    唐心跟上来,向昆蒂沙合掌行礼。
    我敢断定,屏幕上所演示的全部都是高手对敌的场面,但把这些片断挂在岩壁上,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风先生,我们向前去吧,能够有机会见识古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壮观场面,总是一件幸事。”
    看得出,唐心对这里的一切并不了解,她盯着那些屏幕时的迷惘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一路向前,屏幕上显示出的画面越来越诡异,因为我发现所有的高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武功都是以“毒”见长,其中也包括来自墨西哥、埃及、南非、澳洲、冰岛等地的怪异门派。
    这么多擅长用毒的高手集中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面对的敌人又是谁?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每一块屏幕上只有一个人在凶猛地向前进攻。
    “风先生,有一件事我该向您道歉的,作为致歉的礼物,我会把那一套《碧落黄泉经》奉上,反正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唐心脸上浅笑嫣然,比起跟老虎在一起的时候,她仿佛完全变了。
    五十步外就是那个明亮的洞口,再过一分钟我就可以看到传说中的阿房宫,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不安。她说的“道歉”,一定是指在埃及沙漠里时无端挑起的“盗经”事件,搞得营地里当时就一团混乱。
    “经书在宋九手里,我把他留在开罗的老城,地点是在三区五十二号街的鸵鸟酒吧里。你是他平生第一个感到钦佩的人物,相信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风先生,经书里还有许多深邃久远的史前宝藏,足够你钻研玩味一辈子,这能不能表示出我的诚意?”
    我轻叹了一声:“多谢,不过经书应该留给老虎才是,毕竟是他从日本人的凌厉埋伏下拼着性命抢回来的。”
    如果唐心就此消失,经书将是老虎唯一的慰藉,我不想连他这点权利也剥夺掉。
    “天下宝藏,德者居之。风先生,如果把经书给老虎,恰恰是害了他,只有你这样的绝代高手,才会正确地处置那些资料。”
    唐心转头凝视着我,目光变得冷峻而沉静。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好,我接受你的歉意,多谢。”
    再向前走了约十步,一股急劲的山风兜头而来,鼓动唐心的狐裘,扑啦啦直响。风里夹杂着一阵浓郁的山茶花香,闻之沁人心脾。
    我按捺不住,急速抢上几步,还没到洞口,视平线以下蓦地出现了一座高耸的灰色飞檐,铁马铜铃铮铮铮铮地在风里振响着,不绝于耳。
    “风先生,慢慢来,不要走出洞口去!”唐心大声告诫,只说了几个字,我就已经站在了洞口上,眼前豁然开朗。几百步外,布置着一座占地广阔的古代建筑,白墙灰瓦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工整严谨。
    洞口是开在半山腰上的,石壁上凿开了一条之字形回旋的狭窄阶梯,可以一直走到下面的空地上去。
    站在这里俯瞰宫殿,只能看到靠近石壁的前半部分,后面的许多亭台楼阁仿佛都淹没在一片轻纱薄雾之中。
    建筑物的红色大门是紧闭着的,静悄悄的毫无人影。
    “这就是阿房宫,风先生。”唐心向下面指着,进一步阻止我沿阶梯下去。
    我略微沉了沉身子,猛然间气发丹田,向着对面纵声大叫:“苏伦、苏伦,我来了,我们来了——”回声激荡之中,极遥远处的薄雾里倏地出现了一条纤细的影子,转眼间停在屋顶飞檐之上。
    “对面来的是谁?”我压低了嗓音。无论如何,那不会是苏伦,因为她的轻功还没有如此高明。
    “什么?哪里有人?”唐心惊讶地反问,抬手遮在眉骨上,向前眺望着。
    我们的头顶并非是蓝天白云,而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到了冬天的“雾都”伦敦一般。
    对面的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任凭山风劲吹,牢牢地立足在古建筑的最高处。
    “我看不到人影,风先生,你看花眼了吗?据他说,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唐清。如果真的是她,马上就要有一场生死大战了——”唐心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几秒钟,最终松了口气,缓缓摇头,“还好,她并没有来,大概是你的幻觉罢了。”
    第一部  深入地下  第七章 我是谁?
    我绝不会看错,而且当那个人跃升起来变换站立方位的时候,我便进一步确认了她的身份:龙格女巫,也就是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唐门高手唐清。
    “是唐清,就在左前方最高的一层飞檐上,她在观察我们,难道你看不到?”我转脸向着唐心。她骇然退了一步:“风先生,你的眼睛在冒绿光,有什么问题吗?”
    从她的两颗乌黑眼眸里,我真真实实地看到了自己双眼里正有两个绿色的斑点在闪闪发光,那是因为巨蛇蛇胆的功效被长久保留了下来,我拥有了高于常人的敏锐洞察力。
    “没有问题,但我想下去看看。”我指着古建筑前的大片平整空地。
    关于大哥杨天与苏伦的下落,或许无所不能的唐清可以给我一些提示,几次或长或短的见面交手,我都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行,他说过,这片地方属于两个能量团交汇战斗的死亡之地,随意冒进,只会成为能量之战的牺牲品。”唐心扣住我的胳膊,不肯放手。
    山岩下面的空地约有三十米见方,用切削得平平展展的青石块铺砌,左右两侧一直延伸到石壁脚下,并没有任何可以离去的路径。表面上看来,那么广阔的一群建筑物竟然没有一条可供车马行走的大路。
    宫殿的可见部分长有五十米,宽度则超过七十米,楼阁层层叠叠,不可尽数。
    “我一定要下去,有人还在等着我搭救——”我要挣脱她,唐清正在雾气里向我缓缓招手。
    “风先生,不要冲动,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这里有更玄妙的生存法则!”唐清十指上的力量瞬间加强,“百死神功”的潜力迅速发挥出来,紧紧地锁住我的右臂。
    “她在向我招手,你能看到吗?”我向雾气中指着,唐清的影子犹如飘忽不定的鬼魅,不断地更换着站立的位置。
    唐心越发困惑:“我看不到,那里只有雾气。”
    我仰面向上看,一片昏朦之中,隐约有琴声跌宕而来,韵律古雅之极。
    “那么,你听到琴声了吗?”我再问。
    唐心又摇了摇头:“风先生,一定是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我回身向着隧道望去,两侧岩壁上的屏幕正在次第熄灭,满眼里只有石头表面发出微弱的白光。从金蛋到达这里,其间场景的每一个变换都快得让我无法定下神来思索,当脚下突然出现阿房宫的古建筑群时,千头万绪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我曾在幻觉里见到方眼武士,他呢?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思想经历?知不知道这一点?唐心复述过的那些话,是真的?假的?抑或是真真假假?拥有绝顶轻功、弹指间杀人于无形的唐清身上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异变?
    宇宙航行这项伟大的工作是从美国人的“登月计划”开始的,人类遨游太空的梦想正在一步一步实现,并且对于航天器的研发成就也在呈几何速度提升。最新的美国权威航天杂志《明天》曾有一个著名的讨论专题,核心内容就是关于“时间逆变”的困惑。
    当航天器的前进速度达到一个理论数据时,大约在等同于光速到五倍于光速之间,则栖身于航天器里的地球人将会在广义的时间概念上与自己的同类脱节。简单来说,他们会游离于时间之外,不再与我们的地球有任何关系。
    我猜想方眼武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驾驶的航天器发生了某种异变,速度突然提升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才会在“时间逆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错误的轨道,目标转移,直接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唯一不同的是,空间没变,时间却错乱了几千年,从二○○七年的世界进入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年代。
    这种假设存在很多人类物理学上无法解释的“谬误”,但却真实地发生了,所以才有山腹下面这个诡异浩渺的世界。
    “风先生,他说过,现在的唐清已然迷失了自我,身体被另外的一种思想占据,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如果不是她的突然袭击,我也不会由悬崖上面直跌下来,笔直下降的高度至少有几百米——”
    我忍不住打断她:“唐小姐,你有没有到过崖下?”
    悬崖下的雾气里曾经传来歌声,有歌声必定有人存在。假如那唱歌的人就是苏伦,她又是如何从山外的失踪地点突然之间转移到那里去的呢?
    “当然没有,他在半空之中救了我,轻功高明有如飞鸟一般。”一提到“他”,她便浅浅地笑起来。
    “那悬崖有多深,他提到过吗?”我继续追问。
    “那是他从没到过的地方,仪器探测表明,下面存在一个无法估计的巨大磁场,甚至比南极上空臭氧缺口里的能量更大。”
    我长吁了一口气,隐隐地有些失望。假如方眼武士也无法探究崖下的话,这件事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唐心一直凝神向前望着,忽然叹了口气,放松下来:“风先生,那边并没有人。”
    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与狐裘同时飞扬,让我记起了在手术刀的别墅时,老虎为了她的畏寒,竟然请主人重新铺设了地毯。那份细致轻柔至极的呵护,让任何人看了,心底都会有一层偷偷的感动。
    “父亲说过,我的心是冰做的,不会为任何人所动。”她按住飘飞的衣襟,清秀的眉渐渐挺拔昂扬起来,“我一直以为,老虎是暖化那块冰的人,但他倾尽所能,却只融掉了整座冰山上的一滴水。”
    我很想告诉她,老虎为了追随在她身边,曾经决然推掉了文莱公主的求婚、拒绝了新加坡最年轻女富豪的橄榄枝。如果老虎没有遇到她,未来的人生将是临风快意、洒脱不羁的——但我什么都没说,或许是上天的故意捉弄吧,让他们相遇,然后同行,最后却只剩下一个无法挽留的结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唐心低声吟诵着前人的诗句,一刹那间,她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无法拆解的矛盾。
    “我会劝慰老虎,他是豁达放浪的江湖游侠,什么事都很容易想开的。”我不忍心看她的悒郁,那会令我想起发生在北海道枫割寺里的一切。
    她忽然摇头,眼眸里划过一丝无言的恐惧:“风先生,我想这一次所有人都没办法逃过命运的劫难了,解释和劝慰已经没有意义。”
    “哦?你的意思是——”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蓦地从薄雾深处传来,那层雾气一下子散尽了。就在楼台飞檐的最高处,黑衣的唐清独自当风孤立着,像是一面紧紧绑缚着的旗帜。
    “我做过一个梦,阿房宫就是我的归宿,爱和生命将在这里同时死亡……”唐心急促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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