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漆眸乌黑发亮,笑起来熠熠生辉,却看得让人想落泪。
    “你真是个王八蛋!裴文箫!”马副将满眼湿润,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骂他,牙根上下龃龉,“我将苏都城的兵马分你一半,潜伏进林场。”
    “不行,”裴文萧厉声道,“今日所看,这禁区比我想象中更大,我还怕你们人手不够,就这样吧,你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将倾倾救出来。”
    两人各执一词。
    马副将痛心疾首,真想好好揍他一顿,可手往前一抻,又舍不得落下,只能砸向边上的案几,瞬间梨木小几四分五裂。
    刚走到书房外的温府医正在斟酌措词,只听得“噼啪”一阵巨响,脚下不由一绊,在廊下的品山见状,飞快跑来接住了他。
    裴文箫听到外头的动静,问道:“可是温伯?”
    品山扶着温伯答道:“是,主子。”
    “让他进来。”
    温府医额间冒汗,刚想开口,见还有外男在,欲言又止。
    裴文箫自是看出来了,丢了块巾帕给马副将,“把血擦了,你和品山出去等着。”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裴文箫才问道:“夫人的体寒之症有好转么?”
    温伯点头:“禀大人,裴夫人是有福之人,现下经络通畅,已是大好,待老夫再开些温和补气的方子,应是无碍了。”
    裴文箫徐徐吐出一口气,真好,在他要走之前,能将她的身子调理好,他展颜笑道:“我在郊外有处宅子,自己恐怕是用不上了,就赏温伯吧,待秋狩过后好好颐养天年去吧。”
    温府医叩谢,但对秋狩这个节点却是略有疑惑,为何两位主子皆要提到这个,但他向来不爱管闲事,也就没有多问。
    想到裴夫人让他帮忙瞒着怀孕一事,便嘱咐道:“大人,这方子虽温和,但唯有一禁忌,在服用的前三个月不可行房.事,否则前功尽弃。”
    裴文箫颔首:“记下了。”
    又冲着外喊道,“老马进来。”
    “温伯,你将他的手包扎一下。”
    马副将气不打一处来,“我这点小伤算什么!裴文箫,你……”
    裴文箫气定神闲拿出玉骨扇:“这是军令。”
    一语双关。
    一是说帮他包扎一事,二是说秋授的布阵已定,不容置喙。
    马副将彻底没辙,对于他们在刀锋上疾驰的人而言,军令如山,没什么能大过军令。
    他任由府医包扎,也任由裴文箫对他下这丧心病狂的指令,两眼无光,沮丧道:“是,裴将军。”
    裴文箫将玉骨扇递给他:“你拿着,等一切安定,你将扇钉拆出,往天上一扔,会有五彩烟火,我看到了也安心。”
    马副将哽咽,之前有一次裴夫人被请进宫,孟仁拿着裴大人的玉佩来找他,说是等天上燃起五彩烟火之时,就举万兵破魏宫。
    他那时尚不解,裴大人进宫会被搜身,怎么携带烟火之物,现在才知,原来这玉骨扇自有奥秘。
    刀剑无眼,乱箭横飞,没有裴文箫,怎么能说一切安定。
    马副将觉得喉间似有血腥翻涌,他想将玉骨扇推回去,却见裴文箫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倒不畏惧他的威严,之时他了解裴文箫有多倔。
    此事一旦他定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马副将将玉骨扇收好,声色发颤:“将军,卑职定不负所托。”
    —
    秋狩围猎,九月二十三,还是来了。
    天气是秋日常见的清爽,晴空万里,天子出动,千骑万人,号角响螺,声势浩荡。
    姜如倾坐在马车内,朝车窗外望去,见到那人在不远处,玄袍猎猎,坐于“绝尘”之上,于碧空下熠熠生辉,愈发显得他英挺如玉。
    他是此次秋狩的骁骑大将军,协领世家子弟能骑射者在殿门等候。
    “马副将,”姜如倾将手中的字条递过去。
    自生辰之后,裴文萧每日早出晚归,有时还宿在军营,她这几日都没机会和他说上几句话。
    “烦请您现在将这张字条给裴大人。”
    马副将得令,飞快策马而去。
    姜如倾托腮看着裴文萧,他在收到字条后,唇角不经意抹开一笑,她也忍不住嘴边微扬。
    她写的是:“夫君,秋狩后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也是希望他能在拼命的时候,多想些自己一点,有个人在等他。
    裴文萧隔着人海望了过来,众人自是跟着他的视线看向她,目光如潮般涌了过来,姜如倾心跳如擂,慌忙放下车帷。
    她还没来得及掩下自己咚咚直跳的惊慌,就听到一踏马蹄声响由远至近,在她的窗外停驻。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歇了。
    姜如倾的呼吸一滞,轻唤道:“靖之?”
    下一瞬,车帷就被掀开,一双透亮的桃花眼眸撞进她的瞳仁里,扬眉轻敛,俯身弯唇道:“现在说。”
    第105章 、伪装
    姜如倾望向他, 铠甲戎装更衬得他挺拔硬朗,下颌线如刀锋般锐利,连声线都沾染了几分清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觉得裴文箫自生辰之后在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偶尔两人有机会单独相处时, 他都不像之前那么贴靠她, 说话也变得清寒, 没说几句话, 就会找借口离开。
    可真要说疏远吧,他又无论多晚, 都会回来看她一眼。
    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的一身寒气进入房内,他会坐在榻边盯着看她许久, 他应该以为她真睡了吧,不然怎么会说“七个面首也挺好”这样的傻话。
    她听得有点想落泪。
    他这是在说什么蠢话?是秋狩有危险么?可他不是告诉她一切皆已安置妥善了么?
    每晚在离开前,他又会在她的眉眼间, 脸颊上,嘴角边落下轻柔的吻,带着点秋日的寒意满是珍贵地捧着她的脸轻啄, 之后不是去书房歇下就是继续回军营。
    他的疏离,似是只在她清醒的时候。
    姜如倾望向他:“要说好长一段话呢,现在这么多人等着呢, 等秋狩后说也来得及。”
    她其实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唯有一事还瞒着他罢了。
    裴文箫轻抚着她的下巴,声色稍稍婉和了些, “现在说, 多长我都听着。”
    语气中竟还有些乞求的意味。
    姜如倾抬手, 想将他紧蹙的眉川抚平, 玉镯顺着她凝脂般的藕臂往下坠,滑落至她的手肘处,外缘一圈吉祥小篆擦着她的衣袖滚落。
    那些祝福语仿若从袖内飘出,沿着她的指尖,在他眉眼处的摩挲,尽数围着他。
    她也想让他心宽似海,百福皆来。
    裴文箫的眉眼渐渐舒展,她这么聪慧,恐怕已是察觉他近日是在有意和她疏远。
    但生死未卜,怎敢再将她拢入怀中,所幸的是她已身体无恙,近来看她的脸蛋是圆润了些,更添了一份韵致。
    这样也好。
    她只要康健活着,定会再遇到对她好的人,他留给她的财产足够多,想多养几个面首也无妨,只要她高兴就好。
    魏宫内檐下的风铃摆动,清脆悦耳,是起风了……
    “将军,魏王的乘撵已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马副将在一旁提醒道。
    裴文箫唇线紧抿,看着姜如倾,眸底有着不易察觉的悲凉,她最终还是没透露到底要说何话。
    恐怕是听不到了。
    他松了手,她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让他俯身。
    碧空下,万众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两人身上。
    他看着她。
    姜如倾的脑袋探出车窗,银镀金镶珠凤簪在发间轻晃,她的臻首轻抬,在他唇边落下一吻,素手轻拨着他的衣领,这么多人在,也来不及细看,只看到金光闪闪的一圈,就替他理好了衣襟。
    心下稍安,他应当是穿了她送的连环甲的。
    但说出的话却带着狠绝:“裴文箫,你如果不想让我带着这些话去阴曹地府找你,你就好好活着。”
    她的吻是甜香的,但说出的话却是毒辣的,阳光刺眼,直扎进他的心,裴文箫一阵苦笑,不愧是他的裴夫人,他那么狠戾的人,都能被她的话捅得心窝子疼。
    他弯了弯唇,抬眸再看了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策马开路。
    “出发!”
    一声令下,千骑万马出动。
    姜如倾放下车帷,抚着小腹,因月份还太小,丝毫看不出这曼妙的身姿里还藏了个小生命,她轻笑了声:“宝,刚刚那个男人是你的父亲,你在肚子里也要和娘亲一同保佑他好好的啊。”
    她虽不了解裴文箫的布兵排阵,但她也有直觉此次秋狩的凶险,必须让他有所牵挂,才能让他把命交出去的时候有所顾忌。
    “你的父亲聪敏过人,就是在遇到娘亲的事上会犯浑,他刚刚是不是有点凶?别怕啊,等秋狩后,我们一起把他凶回来……”
    车辘滚滚,马车颠簸。
    姜如倾在自己的絮絮叨叨中犯了困,睡了一路,醒来时天已过晌午。
    马车在一个山脚下停了下来。
    她掀开车帷,有宫人上前,垂眸道:“夫人,白昭仪请您过去一同用食。”
    白昭仪就是白涟,此次秋狩魏帝只带了她一个嫔妃出行,可见盛宠。
    不过她倒也是有本事的,母家倒台,她还能在后宫立住脚跟,想必是有了更大的靠山做依仗。
    姜如倾不用细思,那靠山必是太后,毕竟太后是镇国公老夫人的舅母,和靖安侯府自然也是沾亲带故。白涟能进宫,除了有已被凌迟的靖安侯爷的功劳,应当还有太后的手脚。
    这些纽带关系她越想越头疼,揉了揉眉心,问道:“皇上和裴大人也在么?”
    宫人摇了摇头:“皇上临时起意,驾马领着能骑射者先去了万象山,裴大人和小王爷都去了。”
    姜如倾看了看周遭,这才发现人员减了大半,就剩下些世家的女眷的马车,恐怕这已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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