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豆蔻华年:“我才进宫的时候只晓得儿女情长,和柔妃斗的你死我活……”
    我不禁问道:“柔妃?”
    和妃别有深意道:“柔妃姓王,景和十一年殁了,谥号是恭顺僖端淑贵妃。”
    我咋舌道:“这样多的封字!”
    和妃冷笑,顿一顿道:“到死都摆着这样尊贵的架子!当时裕妃宁妃还只是嫔位,只有我与柔妃是妃位。她容不得人,我便想着自己安分守拙即可相安无事,谁知她竟不允!平日里势同水火也就罢了,本宫的大皇子小小年纪,一时不防竟也被她谋害夭折!”
    我掩住一声惊呼,和妃瞥我一眼,泪光弥漫:“所以本宫说妹妹好福气,那么多人打着你的主意,居然也能平安的生下永定。”
    我也是有孩子的人,若是玉真有什么闪失,我同样无法承受。提起夭折的大皇子,和妃满面满身便都是苦楚和伤痛,我一时设身处地,对视无言,只觉得悲辛无尽。
    似乎过了很久,和妃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自己的往事,“你与刘娉争斗,本宫并非不知情,只是太后按下不发,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本宫又怎么敢置身其中?巫蛊一事,刘娉下药害的只有皇后。太后昏厥,原是伪装出来的。”
    我再也压抑不住惊讶的心:“什么!”
    和妃拭去颊上的泪痕:“太后眼线之多,超出你我想象。当日刘娉远不如你受皇上宠爱,所以当宫人来报乐成殿有异时,太后便拿定主意要借刘娉之手除掉你。你细想想,你那时无凭无据,若不是宁妃突发治人帮了你,妹妹今日焉有命在?”
    殿门紧闭,为了掩人耳目,只微微开启着一扇窗,夏末的空气还很炎热,我却觉得如同置身三九冰窖,冷汗顺着脊背滑了下去,原来还有这种事,太后害怕后宫出现专宠的局面,居然在背后推波助澜为虎作伥!
    忽然,我脑中一闪,睁开眼道:“娘娘既然是太后器重的人,为何要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
    和妃摇着团扇,扇面上的绣金线蝴蝶翩翩欲飞:“本宫相信妹妹一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与其让妹妹到时费心思来算计本宫,不如本宫亲口告诉妹妹其中缘由。”
    我并不信,试探道:“只怕娘娘因为大皇子无辜夭折一事,对太后也有些许不满吧?”
    果然不出所料,和妃顿时攥紧了贵妃椅的扶手。半晌,她凄惶道:“本宫不介意她将皇后的位置留给薛氏,本宫也不介意韩静霜屡屡顶撞,本宫只想为皇儿讨个公道!他死的不明不白,太后却偏袒柔妃,直到柔妃病死都不许本宫质问一句!还有陶美人这一胎……本宫想不明白,她是吃斋念佛的人啊,怎么忍心对自己皇孙下手?”
    我已是毛骨悚然,太后,她居然这样狠毒!
    她那样憎恨我的母亲,用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算计我,如果玉真是个男孩会怎么样?不,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看着和妃,在阳光洒下来的光柱里,说起她过世的孩子,她的神情和天下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没有分别。那种疼惜,那种想念,那张不能为之报仇雪恨的痛苦面容,一点点浸进我的心底,好似点燃的狼烟,犹如鸣响的警鼓,提醒我,万万不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走到她那一步!
    是了,每每都是在别人的暗算下勉强立足,每每都让身边的人为我操心,如今这一切因果曝露出来,难道我还不能洞察其中的奥妙,还要任太后鱼肉吗?
    我垂首思虑,缓缓开口道:“可惜嫔妾如今自身难保,否则,嫔妾一定设法让皇上贬黜柔妃位份,将其尸骨迁出皇陵为娘娘解恨!”
    和妃霍然抬头:“妹妹此言当真?”
    我一晒道:“娘娘所作所为并未伤天害理,即便算计嫔妾也是太后授意不得不为之,嫔妾虽然恨娘娘,但不至于黑白不分。”
    我嫣然一笑:“不过皇上那样恨嫔妾,嫔妾如何能翻身呢?”
    和妃停下了手中的团扇,招手示意我靠近,低声道:“皇上并不是喜怒无常小肚鸡肠的人,妹妹可知道为什么那日皇上如此震怒?”
    我淡淡道:“难道不是因为嫔妾入宫前心有所属吗?”
    和妃摇头道:“月华夫人以前也有心上人,为何皇上偏不怪她?”
    许是见我一脸迷茫的样子,和妃以扇掩口道:“皇上最恨别人欺瞒他,更恨女人倔强不温顺,妹妹如果肯向皇上低头服软,只说自己幼时糊涂,皇上或许会回心转意。”
    我苦笑道:“谈何容易。”
    和妃神秘一笑:“皇上这几个月来并没有忘记妹妹,前儿个侍寝的顾常在还抱怨说,皇上夜里叫了妹妹的小字。”
    第三卷
    第一章 陌上寒烟翠
    我掐着夏末初放的紫薇花,紫色的液体在手指中蜿蜒,“难保不是顾常在听岔了。况且即便如此,嫔妾依然身处幽禁之所。”
    和妃道:“说到底妹妹也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皇上虽然盛怒,也不至于绵延怒气好几个月,依本宫看着,这些天紫薇花开,皇上倒是有些隐隐的思念妹妹。”
    我松开手,拿起丝帕擦拭掉手中花朵的汁液:“不是还有月华夫人陪侍在侧吗?”
    和妃浅浅一笑:“月华夫人是你的亲妹,她什么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皇上因为救驾一事是很宠她,但她毕竟轻狂惯了,不若妹妹端庄娴静,兼之现时有孕,很多时候并不能顺着皇上的心意,皇上也不过是竭力忍着罢了。”
    我微笑着试探:“即便月华夫人不懂得迎合皇上,还有陶美人顾常在等一干新人,皇上未必记得起嫔妾这种戴罪之身。”
    她捏紧了团扇的柄,指甲刮在上面嘶嘶有声,“皇上这几个月忧心国事,又兼之妹妹落罪,眼见着憔悴了许多,太皇太后有心要替妹妹求情,却每每被太后挡了回去。本宫看她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妹妹再走出慕华馆的。”
    我淡淡笑着,有心道:“嫔妾如今在此修身养性,当如世外桃源一般,出不出去也没什么分别。”
    和妃并不相信,只直视我道:“妹妹若是一个人也罢了,可是永定公主呢?月华夫人呢?和妹妹交好的宁妃沈芳仪呢?宫中时时有暗箭,妹妹难道没有私底下结怨的人?你只管偏安一隅,就不担心她们几个人的安危?”
    我心头一凛,她绝不会无故说这些话,我忙问道:“娘娘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和妃踌躇道:“前几日福康无缘无故落了水,还好救得及时,宁妃差点吓死过去……”
    “什么?”我惊道,“宁妃素来将福康公主看的紧,福康怎么会落水?”
    和妃道:“妹妹问本宫,本宫又问谁去?当日宁妃救过妹妹,不知道又是谁受了指使,要除了宁妃的心头肉来出气。”
    她睨着我:“宁妃的心头肉是福康,妹妹的心头肉呢?月华夫人肚子越来越大,如今自顾不暇,妹妹就不担心永定公主?”
    乍一听到这话,我的头皮发麻,心惊骇的像要飞出体腔一样,冷汗贴着背脊汩汩而下,连手心都是黏黏的湿热。
    玉真,我的掌上珠!那副柔软的小身子,那样软糯的咿呀声,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那股淡淡的奶香……若落水出事的是她,我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和妃觑见我的神色,淡淡道:“所以本宫的意思,妹妹还是要想法子出去,重新获得盛宠才是。”
    我黯然道:“娘娘亲手将嫔妾送进来,如今让嫔妾再出去,如何是轻易做得成的事?”
    和妃一声叹息:“这是本宫最后悔的事情。若妹妹仍得盛宠,不知道太后此时该何等头痛?”
    我已觑见她明显的怨愤,只装作不知道:“娘娘何必这样说,如今陶美人和顾常在不是一样圣眷优渥么?”
    和妃将手中团扇一拍,挥走几只草蚊,“妹妹殿中也太寥落了——陶美人落了胎,皇上确实怜悯得紧,不过也就那样。至于顾常在等人,贪小失大,终究不成气候。”
    我忽然想起一事,因问道:“之前刘氏被贬黜在乐成殿,顾常在和陶美人依然敢顶撞嫔妾,不知道可否也是娘娘授意?”
    和妃脸上淡淡起了红晕,略有赧色道:“并不是本宫看得起她们,只是当初既然奉命要拉妹妹下马,总是需要几个先锋官的……”
    她既然肯对我说实话,我也并不打算穷追猛打,于是莞尔道:“如今娘娘大功告成,后宫无专房之宠,几分天下,太后应当满意了才是。”
    “满意,她自然是满意。”和妃面上泛起一层冷淡的笑,“可是看到她那样满意,我心中却堵得慌。
    我瞥一眼她:“娘娘在嫔妾面前说这样的话,不怕嫔妾告密?”
    和妃道:“妹妹若是那样的人,本宫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闲话家常了。”
    我微低伏了身子:“嫔妾谢娘娘青睐。”
    和妃看了看殿中的自鸣钟:“本宫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本宫知道一时你也未必会信,不过妹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本宫若是害你又有什么好处?妹妹幽禁不能出去,若是肯放下姿态,托月华夫人求求皇上,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日。”
    “娘娘说的如此简单,须知皇上的性子向来执拗,嫔妾只怕……”
    和妃掩口道:“你怕什么?若不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本宫如何能进来慕华馆?再说了,虽然妹妹宫里门庭寥落份例削减,但竟没人敢上门放肆,殊不知正是皇上不许人折辱妹妹的缘故?”
    我垂首不言,和妃掐落一朵紫薇,左右端详之后簪在我的发髻上:“这样清雅的美人,也难怪皇上念念不忘。”
    我抚上那朵鲜艳的花朵,“娘娘今日一席话,替嫔妾解了许多疑惑。若不是娘娘明言,嫔妾只怕永远蒙在鼓中。”
    她的笑容含着无尽的凄凉:“本宫以前一直以为自己顾全大局,但自从皇儿……本宫才惊觉自己只是太后座下的伥鬼!她喜欢柔妃和韩昭仪,她们就可以独步六宫为所欲为,什么平衡左右,全是为了王家独大的借口罢了。只是除了她们,皇上又没有特别宠爱的外姓女子,直到妹妹入宫。”
    我四顾左右,谨慎道:“娘娘慎言!”
    和妃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换了笑脸道:“是了,本宫许久不见妹妹,是有些忘形。妹妹若是性子倔不愿服软也罢了,只好好养着身子,总会有后福无穷的时候。”
    我起身相送,在她推开门的刹那,我声音虽低却清晰道:“嫔妾若是再获圣恩,娘娘当如何对嫔妾?”
    和妃微一怔,随即斩钉截铁:“本宫绝不再替太后谋害妹妹,只当阳奉阴违而已!”
    嘴角拉起弧度,我笑的意味深长:“嫔妾若有来日,定不负娘娘今日推心置腹之语,势必孝顺太后,使其凤体安康以替娘娘分忧。只望娘娘,不要忘记了今日这句承诺。”
    和妃蓦然转身,低声幽怨道:“本宫的孩儿,多年前正是死在今日,本宫永远不会忘记!”
    我深深万福,“嫔妾知道了,多谢和妃娘娘教诲,恭送娘娘!”
    和妃踱步出去,偌大的庭院里都是她带来的宫人,她扬声道:“奉薇夫人日日抄写经书为皇上祝祷,分外辛苦。若是慕华馆的人需要什么,你们要格外仔细些。”
    底下人应了,和妃回过头,正对上我的目光,她点一点头,我微一福身,我俩的协议算是就此达成。我只觉得心中特别的平静,反倒不那么怅惘了。似乎缠绕的羁绊被无形的手解开,没了畏惧,没了得失,也没了惶惑不决。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一段旅程,原地踏步这么久,也该豁然开朗了。
    第二章 唯待东风疾
    嫣寻听完我嘱咐的话,略有些惊异道:“娘娘当真要这样做?”
    我喝着殿中陈积的茶,涩涩的,并没有多少茶味。
    “你按着本宫的意思去飞寰殿告诉月华夫人就是了,若不是真的要那样做,我又何必吩咐你?”
    嫣寻有些愁虑:“但如果事成,奴婢怕伤了娘娘玉体……”
    我将茶盏递到她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茶?”
    嫣寻道:“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旧时的茶,存的再好也有股子霉味。奴婢无能,未能替娘娘张罗好茶叶。”
    我慢慢搁下茶盏,和缓道:“并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和锦心在掖庭受了不少闲气。奴婢在外受气,就是做主子的没本事,若是我依旧得宠,咱们又怎么会沦落到饮这种陈茶的地步?叮嘱你的事只管去做,我心里自有分寸。”
    嫣寻看着我,见我毫无改变退缩的意思,咬一咬牙退了下去。
    锦心拿着银剪拨灯花,期期艾艾道:“小姐,您有什么事不能让奴婢去做,还要嫣寻姐姐特意跑一趟?”
    我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觉得我既不使唤她,便是不放心她。当真论起来,锦心算是我身边第一忠仆,只是她坦率急躁,眼中揉不得沙,若是气急与人争辩起来,难免说漏嘴走漏风声。依我现在的处境,凡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转首瞥见锦心脸上的委屈神色,我唤她走近,拉了她的手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能有什么瞒着你?”我又特意压低了声,“和妃昨日训诫我,顺带告诉我福康公主不明不白落了水差点丧命。”
    锦心“呀”一声叫起来,我忙掩了她的口:“你看看,我还没说完你就咋呼。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吩咐你去做事。实告诉你,我想念玉真的很,所以让嫣寻去媜儿哪里问问近况。嫣寻在宫中毕竟比你资历深,夜里去飞寰殿万一遇到值夜的盘问也好回话。”
    锦心这才放下心,又道:“原来小姐是放心不下公主,也难怪,奴婢的确不如嫣寻姐姐做事细致。只是小姐适才那样神秘,奴婢还以为小姐当奴婢是外人呢。”
    她面上浮起笑容,又四处打扫整理,显是心中平和安定,我也静静躺下,不作他想。
    清晨,我刚醒来翻身,嫣寻就上前伺候,“奴婢昨夜回来的晚,娘娘已经睡下,所以奴婢并不敢扰了娘娘清梦。那边已经按娘娘的意思交待了,月华夫人让娘娘只管放心。”
    我微微颔首,自己蹬上软底绣鞋,拿了青盐漱口,锦心在外面回廊上烧热水,整个慕华馆再无他人。
    我走出内殿,置身于光明亮堂的庭院中,远远的可以看到殿门口守卫的羽林军交叉的剑戟。除了嫣寻和锦心每日按着时辰出去领必要的东西之外,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心情大好,微微的笑了,这样笼中之鸟的晦涩日子也快要过够了。
    又几日,锦心领了烧火的木炭回来,叽叽喳喳道:“奴婢刚才在掖庭杂役处见着李公公,他可瘦多了!杂役处那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着娘娘失了宠,就什么重活儿都让李公公干。连奴婢领个木炭也爱理不理的,想当初他们可都是上赶着几筐几筐的银碳给咱们送来……”
    “你也说是‘想当初’了,宫里的人就这样,趋炎附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正临摹着兰亭序,淡淡道:“李顺如今怎样了?可有别的宫里要他去的?”
    锦心摇头:“别宫里的娘娘,大多都嫉妒娘娘曾经的盛宠,不冷言冷语对咱们就是性情宽厚了,哪里还会主动要咱们宫里的旧人去服侍?再说李公公今日还问起娘娘安好,言辞间很是恳切,奴婢看他也是念旧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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