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国师哭丧着脸道:“小妹妹,小姐姐,小姑奶奶,你行行好,我不是国师,我就是假扮一下国师,出来混口饭吃,你知道,安民心嘛,有些时候起了瘟疫,大旱洪涝,狼群下山,坟上鬼火,他们看什么怕什么,都说是邪魔,我随便作作法,他们心里踏实了,自然邪魔就没有了。”
    花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里根本就没什么邪魔?”
    “当然没有,都是百姓讹传。说是失踪了个小寡妇,还有村头的老铁匠,这不明摆着丈夫刚死就偷偷好上没脸见人所以跑了吗,又说是张员外家的千金没了,老木匠的穷儿子也没了,这不显然是男追女臭□□攀高枝连夜私奔了吗?陈氏夫妻半夜失踪留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残疾女儿,这不是养不活了索性丢下让她自生自灭吗?还有那什么李老头张姑娘,一大把年纪梨花压海棠,这不是怕被唾沫星子淹死所以赶紧跑路了吗?”
    那国师老神在在道:“这种愚民我见得多了,丢了几个人,就要怀疑是雷劈了坟冒出鬼来了,活是亏心事做多了半夜都怕鬼敲门。我作法的阵势越大,他们越信以为真,心里无鬼,眼里自然也没鬼了。”
    花兮喝道:“说的好听,那你为何收人家那么多钱!”
    国师:“……这么多人跳舞,也是要吃饭的嘛,衣服是要做的嘛,桃木剑是要买的嘛,焚香花果公鸡糯米也是要钱的嘛。”
    “能要得了那么多钱?!”
    “也是要赚一点点的……”
    “赚了多少!!”
    “八……八百两。”
    “就是个骗子!”花兮恼道,“你们身上所有的钱,全部还给人家村子,以后再让我看见一次,我就让你的头上,永永远远顶着一只猪屁股,你就用猪屁股吃饭!”
    国师立刻唯唯诺诺道:“金盆洗手,马上洗手,再不敢了。”
    一桩乌龙就此了结,萧九辰拔出剑,放他自由,收剑入鞘,忍不住低声道:“小七,女孩子家家,不要天天说屁股。”
    花兮冲他做鬼脸:“就说就说!”
    萧九辰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头。
    百姓的钱都回来了,假国师被赶走了,还说所谓邪魔都是一场虚惊,连横亘数月的大雾都散了,自然各个高兴得不得了,热情地邀请萧九辰一行人去自家吃饭,正好之前为了攒公鸡血,杀了不少鸡,为了祭天,又现杀了猪牛羊,热热闹闹摆了桌宴席要请他们吃饭。
    篝火升起来了,哔哔啵啵的干脆爆响,露天大灶,油滚进热锅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
    火光在山间清朗的夜空下跃动,金色的火星如萤火虫向高处*t  飘去,明亮的火光将每个人的影子歪斜着映在地上,粗犷豪迈的笑声伴随着土酒的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小白挤在花兮旁边大吃大喝,用油乎乎的手指逗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小女孩先天残疾,没有双手,但养得白白胖胖,见人就笑。
    她一傻笑,小白就嘿嘿傻笑,两个人对着傻笑,像是某种诡异的精神污染。
    萧九辰不停往花兮碗里夹菜,还似乎若有所思,低声问旁边的大娘:“吃什么能长高?”
    大娘一拍大腿:“哟,这你问我就对了!要喝奶,多喝奶才能长高,骨头汤也行,吃大骨头!不过小公子你也不矮啊。”
    萧九辰沉默地看向花兮。
    花兮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萧九辰:“我就问问。”
    大娘露出恍然大悟地笑,抚掌道:“打算要孩子了?”
    萧九辰:“……”
    大娘:“酸儿辣女,让这小丫头多喝点醋,能生大胖小子!绝对有用,我就是天天喝醋,生了三小子,在那边玩泥巴呢!”她洪亮的嗓门亮出来,吼道,“别玩了!!!过来吃饭!!”
    萧九辰:“想要女儿。”
    大娘一拍大腿:“女儿好啊,女儿享福,诶那个油泼辣子鸡,端过来给小姑娘吃,那个朝天椒辣!山里的小辣椒,尖尖的,带劲儿!”
    花兮盯着眼前的辣子鱼,又狠狠踩在萧九辰的脚上,咬牙切齿道:“胡说什么呢?”
    萧九辰淡淡道:“我说是我想要女儿。”
    花兮:“……”
    萧九辰夜里的眼睛格外亮,望着她道:“你踩我做什么?”
    花兮哽了一下,嘴硬道:“你把脚伸到我脚下干什么?”
    萧九辰笑了笑:“想要她长得像你。”
    冰冷的夜风倏地刮过,带着股清冽的花香。
    花兮心跳突然漏掉了一拍,像是突然被谁击中了心口,脸一下子烫起来,也不知道筷子夹起来了什么,胡乱往嘴里塞道:“谁谁要跟你生……”
    她脸色突然变得,惊天地泣鬼神地咳嗽起来,抓起谢安雁的杯子往嘴里咕噜噜灌了下去,才吼道:“什么鬼辣椒这么辣?!”
    她低头看着杯子,后知后觉道:“谢安雁,你喝的是酒啊?”
    谢安雁一直坐在花兮旁边,不怎么说话,只是一次次举杯一饮而尽,她原本就是安静的个性,时常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谢安雁微微一笑:“就喝了一点点。”
    花兮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远处有人大喊“不好了!!萧家那个小公子掉到泥巴地里去了”,脑子轰地一声,和萧九同时站起来叫道:“来了!”
    两人动作奇快,在场的人只感到人影一晃,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蹿了出去,几个起落惊人地同步,分毫不差地并肩落在泥巴坑边,就听到少女清脆又气急败坏的嗓音如惊鸟掠起:“小白!你是猪吗要在泥潭里打滚!这么冷的天,你打滚就打滚还把一群孩子带进去一起打滚!能耐啊你*t  !”
    萧九辰隐隐有些不悦,声音冷肃:“上来。”
    小白:“呜呜呜呜……”
    萧九辰倒是没有凶他,但他不笑的样子就是很骇人,原本眼形就生得淡漠矜贵,眼皮长而削薄,眼睫一垂,便压着股锋芒毕露的凉薄,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小白委委屈屈往花兮身上蹭,花兮躲闪不及,被他扑了个浑身泥巴,气得跳脚,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到溪边用引水诀狂冲了一通,又是洗又是用法术烘干,还得给一群跟风打滚的熊孩子洗刷。
    忙活了一通,再回来的时候,宴席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
    碎星散在夜幕中,一道清亮凉意的弯月,婆娑的树影映在萧九辰的侧脸上,轮廓界限明暗分明,嗓音压得低沉悦耳:“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照顾小白。”
    花兮无所谓道:“别往心里去,其实,是我应该谢谢你照顾小白。”
    萧九辰疑惑的目光投来:“为何?”
    花兮嘻嘻一笑:“反正你记得,总归是我欠你更多。”
    萧九辰似乎想说什么,她抬起手,话锋一转,低声道,“嘘,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萧九辰蹙眉:“有人在哭?”
    花兮:“谢安雁?”
    两人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从树林后缓缓绕过去。
    清澈的小溪边,一个瘦长纤细的身影蜷在硕大青石上,压抑的哭声低低地绕在林梢。
    萧九辰要上前,花兮轻轻拦了一下,嘴唇翕动:“她不会想让你瞧见。”
    萧九辰默了须臾,点了点头,两指轻轻比划,示意他先回去,要她不要耽搁太久。
    花兮点头,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花兮轻轻坐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谢安雁的头埋在膝盖里,摇了摇头。
    花兮又问:“是不是哪里痛?”
    谢安雁的哭声更大了些。
    花兮闷着发愁了一会,道:“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说?”
    “……你不会懂的。”谢安雁抬起头,月光下映出满脸的泪水,身上氤氲着酒气,“我不愿和你说,是不想让你看我的笑话,但反正,你也看了我很多年的笑话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花兮哑然道:“我从没有看过你的笑话啊。”
    谢安雁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抱着膝盖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那样的坏心思。可我有。你不知道,我一直嫉妒你,嫉妒得发疯。但我其实不恨你。我倒宁可自己恨你。”
    花兮没料到她突然说出这番话,愣住了。
    谢安雁缓缓说起来,声音缥缈空洞,在淙淙溪水间如浮萍般起伏:“我从前家境很好的,琴棋书画,我样样在行,我熟读四书五经,还会做漂亮的刺绣女红。先生夸我是他见过最聪慧的女孩,我娘亲一直说,我可以嫁给全祁州最卓越的青年才俊。”
    她咬着一口银牙,恨恨道:“可我的人生全毁了,我来到月观山这个鬼地方,修什么劳什子的道。修*t  了七年,我十二上山,如今已经十九了,仍然没有引气入体。师父说我缺少仙缘慧根,可能一辈子都是个无法引气入体的凡人。”
    “我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她捂着脸大哭道,“而我原本不是这样的废物,我原本很好的,很多人喜欢我。但我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我跟在你们身边这么多日,都是你们处处照顾我,每次遇到事情,你们就一齐冲上去,把我留在后面,我也想做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花兮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就算她不太懂仙根灵骨是什么,也能轻易判断出来,谢安雁表面修了这么多年道,实际上什么都没修出来,完全是个弱女子的身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花兮轻声道:“你总有特殊之处,否则白眉老头为什么收你为徒?”
    “我特殊?”谢安雁嗤笑一声,“我哪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原本不肯收我,可我铁了心非要修道不可,我跟他说,如果你不修我,我就只好去别的道门了,天底下总会有一个地方收我,就算谁都不要我,我也要自己修道。师父说我有道心,就把我留下了。”
    花兮迟疑道:“道心稳固……也很好啊,修炼不会走火入魔,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走上邪道。”
    “好?我都没有开始修仙,我哪来的走火入魔,我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哪来的半途而废?我也想走上邪道,但我这么废物的人,邪道都不会要吧!”
    花兮难受道:“你怎么会是废物呢?”
    “我怎么不是呢?我比萧九早上山,如今他快要突破化境期,而我还没引气入体,好,就算他天赋异禀,我不和他比,其他和我同时入道门的人,也都筑了基。只有我,什么都没有。这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就是勤能补拙,补不了的。我用我最珍贵的七年,就参破了这么一句——补不了的。”
    谢安雁声音颤抖,无数破碎的泪珠像雨一样从脸颊上滑落,她盯着花兮的眼睛道:“你想要安慰我吗?你该怎么才能安慰我?连我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你说几句话又有什么用?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一样,我以为自己可以行侠仗义,执剑江湖,惩恶扬善,除魔卫道,可是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就只是个普通人更可悲的事情?还有什么比你付出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十辈子都做不到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还要更可怜更可恨的事情?!”
    花兮涩声道:“安雁……”
    “所以我嫉妒你啊……”谢安雁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没见过你这样有天赋的人,没见过你这样、被很多人爱着、每天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人,没见过你这样,就算从不修炼,也能做到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我应该就没有这么*t  痛苦吧?为什么要让我看见呢?为什么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却得不到呢?!”
    花兮低声道:“你若是知道我从哪来,又为什么而来,就不会说我无忧无虑了。”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知道的只是,我喜欢的人满心满眼都只有你,我从前还以为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现在我亲眼看着,才知道我连一丁点的机会也没有!所以萧九当然会喜欢你,而不是我。连我都不喜欢自己,他怎么会喜欢我?!我除了一颗稳固的道心,简直是一无所有!我努力了七年,却一无所成!但这世界上,努力和坚持,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花兮轻声问:“那,你为什么想修道?”
    “如果你真的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放弃呢?”
    “你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呢?”
    她的问题,轻飘飘地,像落叶从枝头飘在水面上,所有洪流般汹涌沸腾的心声,却倏地戛然而止。
    谢安雁愣愣看了她很久,低声道:“我有一年,外出游玩的时候,被劫匪绑架,他们打算拿到我父亲的赎金就撕票……后来是一个从青州来的少年拼死把我救了下来。我父亲要重金酬谢他,他却没要。他说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为了这点小事就要回报,他以后也会因为私欲修不成仙。”
    “我当时想,原来修仙之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心怀大义,赤子之心,代替从未降临人间的神仙,斩除世间一切不公。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花兮:“那个救了你的人……是萧九?”
    谢安雁低声道:“是。他带着萧白,缺少盘缠,一路通行不便,无人指路,来到月观山,比我晚了很多。我看到他,就认出他了。我想我是师姐,我可以帮到他许多……真可笑啊。我什么都没能帮到他。我甚至没敢告诉他我就是当年被他救了的小女孩,因为,他应当已经不记得我了。”
    “你是为了他而修道的么?”
    “一开始是的,后来……其实就算他没来月观山,我也会一直修下去的。我就是觉得,我的人生不该是普普通通的嫁给一个有钱的公子哥,给他生孩子,给他绣衣服,给他照料家……我想要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子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听得山间流水碎玉般的响声。
    花兮眸光清澈:“你真的不恨我,或者是萧九么?”
    “没有啦。”谢安雁轻声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我恨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恨自己罢了。”
    花兮道:“你现在可能不懂我在说什么,可你这份‘不恨’,或许,就已经比九重天上最厉害的神仙,还要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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