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义气,可由于太穷,义破了天也只就十两银子。
    陆在望沉沉叹气,和江云声一左一右守着房门相对而坐,院内一时安静下来,皎白的月色泼洒下来,映着半院子繁盛的杂草和旧井,江云声身上穿的是她叫竹春置办的墨蓝新衣,已不复早前的寒酸,倒是身姿挺拔颇为俊朗,陆在望瞧着很满意,冲他扬了扬下巴:“算命的,快给本世子算算,本世子何时能转运?”
    江云声装模作样的一掐指,“小侯爷额高饱满,目如点漆,鼻直如削,三庭匀称,丰隆宽厚,主大富大贵。此生乃是富贵绵长的好命道。”
    陆在望笑道:“本世子问你何时转运,你却倒了一箩筐好话出来,想必会的几个好词全用上了。你个假道士,学艺不精也罢,糊弄人也不会,你应当说印堂发黑,近来遇煞,诓人问你破解之法才是。”
    江云声一本正经:“我说的是正经话,我不糊弄人。”
    想来也是,倘若他在市集摆摊算命,算人遇煞说不准得挨打,不若见人便说吉祥话,即便无用,也讨个口彩。
    小算盘拨的门清。
    陆在望道:“那你算一算你自己的命,本世子也听听。”
    江云声道:“算人不算己。这我算不出。”
    她也掐起手指来,“那我算,我也会。”她把江云声的眉眼瞅了又瞅,开口便是:“本世子瞧你面堂红润,近日定有贵人照拂。公子眉目疏朗,精神饱满,只消跟好了眼前的贵人,也必是大富大贵之命。”
    江云声哈哈笑起来,笑她顶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陆在望的得瑟劲不加掩饰的欺上脸来,她眉目极生动,这一会半会便不复方才沮丧模样。
    落尽江云声眼里,他仿佛也被她不知打哪来的快活感染,少年的脸上尽是细密的笑意。
    这计划说起来不过几句话,实行起来着实忙乱,光是安排分掌柜便很费了几日功夫,既要找人品牢靠的,又要办事老练的,四大掌柜原本手下就有人,平日只管收提成和赁钱的。陆在望觉着人不够,提议从熟识的踏实诚恳的老车夫里头在增选几个,掌柜们纷纷同意,又回去选了几个人来,她点头后又马不停蹄的分派各自的区域,召集车夫开会,把陆在望的话教导下去。
    待见真章的时候,第一日的消息递到陆在望手里已是第二日破晓,四个掌柜八只熊猫眼炯炯的盯着她,陆在望收到一大堆破烂,有写在草纸上,有写在破布上的,还有些不认识字的车夫是口述,掌柜誊录的。掌柜的也不大分得清什么消息有用,索性全搬了来。
    大部分是不知所云的废话,诸如“城西宁远街葫芦巷有个一直盯着街市的跛脚老太太”一类,陆在望头疼不已。她忘记了未必所有人都识字,也忘记了这年头白纸的金贵。
    她是决计负担不起如此大量的消耗白纸,便又改了规章,不必记录,每日收车时去向分掌柜口述即可,掌柜自行决定是否需要誊录,只是这样便得再度增加分掌柜人手和报酬。
    她叫只重点关注各区域南元人的分布和动向,不包括京城本地百姓的打架斗殴,实在没有的也不必编,如实汇报即可。
    而有紧急的便当即汇报,她有赏。
    她规定以每日酉初为分界,每日深夜才收到掌柜递来的消息,她便在第二日和江云声埋首庞大的数据里,挨个挑拣看过细分,熬了几日后她和江云声蓬头垢面肝胆俱裂,江云声便叫她把四大掌柜拘来一起看,好叫他们日后能分辨消息,分担工作量。
    这期间,她还隔几日就得被陆进明提去大营练练,在老陆臆想的亲家跟前亮亮相,没几日活活瘦了一圈,神思恍惚,心疼的陆老夫人把儿子叫回来一通狠训,孙老将军始终没有提及自家孙女,陆进明也渐渐摸清人家的意思,颇为失落。
    陆老夫人护着,陆在望总算得以喘口气,而车夫到掌柜的业务都逐渐熟练,递的消息也越来越像样,有些消息已经精确到街巷的某户人家,陆在望撒出去的银子也越来越多,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懊丧。
    半月之后,各车夫的消息中极其密集的出现一批南元人时,她才意识到应当是南元使臣进京了。又过了两天,在从递上来的消息中,已整理出了一份粗略的京城南元人分布图,她以颜色区分密集度,觉得很像个样子。便提溜着这玩意去成王府。
    她预备汇报一下阶段性工作,再旁敲侧击的请赵珩或出点钱,或出些人。
    第25章
    陆在望到了成王府门前,和颜悦色的请门房往内通传,成王府门房小厮许是见多了上门和主子套近乎的,见她无有拜帖,便颇不客气,只道殿下今日不在府中,请她改日再来。
    陆在望便问:“殿下今日回府不回?”
    “殿下的行踪岂是我等能过问的?”对方道:“等着罢!”
    江云声候在门前的石狮子旁,见她原样返回,“怎得?”
    她摊摊手,“走罢!先去打铁铺子。”她近日受了李成的启发,觉着江云声作为一个侍卫两手空空不太象话,预备给他配点装备,再培养培养他的眼力见。
    像赵珩,他只用眼神支使近侍,能显着自己高深莫测。
    正说着,一乘颇为低调的青帏马车从街口过来,缓缓停在成王府门前,马车边随侍的侍女和侍卫皆垂首静默,一举一动极有章程。那势利眼的门房忙不迭的提着衣摆迎了下来,先跳下来一个略黑的少年,而后侍女从车后取了小凳来,扶下一位带着素衣少女,她盈盈握着一把团扇,略遮着脸。
    那少年准备回身和她说话,一扭头却看见了陆在望。他眼风一扫,陆在望便颠颠的跑了过去,“哎哟!八殿下!”
    赵延哼道:“怎得哪哪都有你?”
    陆在望仍旧笑嘻嘻:“殿下此言差矣,我可有日子没见着殿下啦!”
    赵延皱着眉,伸手把她扒拉了一圈,“几日不见,你怎得越发不像个爷们?身上有二两肉吗?永宁侯见天的不给你饭吃?”
    陆在望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是上军营练的。”她抬起自己小鸡崽子似的细胳膊,重重拍了拍,“看的不显,其实都是肌肉!”
    赵延不信,预备上手试试时,她又扭开。只见赵延身后的那位少女团扇遮脸,露出秋水似的一双眼,颇好奇的盯着他俩。
    陆在望看她一身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果然听赵延介绍道:“这是我姐姐,庆徽公主。”
    她赶忙行礼作揖,“失礼失礼,不知是公主殿下。”
    赵延又对着玉川道:“这是永宁侯府的世子,陆之洹。”
    玉川呀了一声,“原来是世子。”她走上前一步,仔细的看着陆在望的脸,“我方才看,便觉得像极了陆三小姐,只是不敢说呢。”
    原本以陆在望的身份,认识公主皇子也不稀奇。可由于她早先给世人印象太差,陛下也知道陆进明膝下有个极顽劣的儿子,生怕她把不良之风吹入宫墙之内。故而这还是陆在望第一遭见到公主。
    庆徽公主瞧着,和赵珩就很像一家子出来的。她容色极妍,通身并无华贵繁杂的配饰,可一言一动间就透出不凡,连她素衣裙边都未肯乱动,决意不沾一点凡尘。
    赵延问她:“你来找我大哥?”
    陆在望点头,“可殿下不在府上。”
    赵延一挥手,“大哥今日进宫议政,今儿你怕是见不着他。别站着了,进去说话。”
    陆在望应下,江云声站在石狮子旁边摸来摸去,她叫了几声他才跟上,陆在望道:“这是我新找的侍卫。”
    赵延略看了一眼,面上依旧倨傲,不甚在意。
    一行人进了王府的月明阁,各自落座后公主才侧身问她:“陆小侯爷,你三姐姐在府上不在?”
    见她点头玉川接着道:“我在宫中长日无聊,想到大哥府上住几日,你叫她常来陪我玩可好吗?上次在宫中见了,我很喜欢她。”
    陆在望一怔,又想起大姐姐传的话,怕不是公主见赵珩对“元嘉”青眼有加,预备着做大媒呢?她要是敢把元嘉往成王府带,不如自己找个坟头钻进去,省的爹娘亲自动手。
    幸而赵延此时插嘴道:“二姐,这你可错了。你想好玩,不应当找陆三小姐,应该找他。”他瞥了陆在望一眼,“陆小侯爷那可是城中出了名的无事忙。”
    陆在望摆摆手:“哎呀殿下休要取笑,休要取笑。”
    玉川柔柔的瞪了赵延一眼,怪他多嘴多舌。陆在望只得先含糊过去,“自然是家姐的荣幸,我回去就跟她说。”
    赵延对玉川说道:“你可别不信。这小子还欠我一顿席面,咱们今日恰好撞上,不如就今日。就叫他领着咱们玩一日。”
    赵延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玉川自小拘在宫中,素日憋闷,今日出宫也是为着散心,自然心动。说起玩那她可就来劲了,可这两位身份贵重,她又怕出了差错,一时不敢轻应,便道:“我自然是好,只是怕成王殿下怪罪。外头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公主尊贵,怕被百姓冲撞,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玉川面有失落,赵延却不在意,“王府侍卫众多,随意带几个远远跟着,出不了差错。况且你不也有近身的侍卫吗?大哥那里你不必担心,就说本殿下逼迫你带着咱们去玩,这还不妥?”
    陆在望还在犹豫,赵延已经拉着玉川站了起来,一齐眼巴巴的瞅着她。
    她被这两道灼灼的目光盯的屁股着火一般,赵延只当她同意,出去叫王府管家点几个侍卫随侍,玉川则站在她面前笑盈盈:“陆小侯爷,今日劳烦你。”
    陆在望求救般的去看江云声,那厮盯着院内的石头愣神,别说眼力见了,那是压根眼耳口都没带。陆在望递眼风递的两眼劈叉,只得叫:“江云声!”
    江云声慢吞吞的回过脸来,她又道:“咱们今日府上不是还有事吗!”
    他茫然道:“办事?你不就是要到成王府办事?还有甚?”
    玉川忙道:“南元使者进宫,晚间有宫宴,大哥今日得很晚回府呢。”
    陆在望有些无奈:“公主啊,成王殿下我可惹不起,您磕着碰着,他回头再把我剁了,我家里可还有个爵位等着我。”
    她不想死。
    玉川说道:“我就跟在你后头,不乱走也不乱看,绝不给小侯爷添麻烦。大哥问起来还有我呢。”
    说话间,赵延已叫人备好马车,挑好侍卫。姐弟两一个动情,一个动武,一左一右把陆在望架上了马车,而后兴冲冲的问她:“去哪儿?”
    陆在望挣扎一番,“要不去永宁侯府!公主方才不是说想见我三姐姐吗?”
    赵延问道:“本殿下大哥的府邸是比你家的小吗?本殿下出了成王府进永宁侯府,图什么?”
    玉川虽没说话,却也不像愿意。陆在望劝阻不动,只好提起精神,“那便先去梁园吧,那常有杂剧说书上台,点心菜色也好。时辰不早,去了正好用午饭。”
    赵延和玉川双双点头,马车便奔着梁园而去。安顿了那两位祖宗,陆在望把江云声拉出厢房,“咱俩今天可得打起精神,里头两位出了差错,咱俩就预备一道亡命天涯吧。”
    江云声那从晋到北梁溜达了一圈的神思可算归了位,惴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子公主。”
    月前他还是个街头卖艺背粮的二流子,如今居然和天家贵胄坐一桌席,际遇之高低,令他如坠云雾。陆在望冷笑一声,“爷还是个世子呢,你见我的时候怎得不知道怕?”
    江云声怪异的看她一眼,“你哪里像?”
    她不服气的抖抖衣袖,“本世子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江云声又皱了眉,他方才短暂沉浸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里,此时脑子一清醒,也觉出麻烦,“那位公主瞧着太柔弱,我看她戳一下都得晃晃,不如别叫她出这酒楼。”
    陆在望和他所见略同,不住点头。
    梁园虽只是个酒楼,但极气派,前后左右五座楼,五座楼围着个巨大的戏台,是为选花魁和鉴酒会。而各楼间各有三层鹊桥相连,每座楼内中央也有戏台,有临戏台的厢房,也有临街的。而最贵的五间厢房在各座楼顶,往内能看楼内戏台,往外能看外戏台,还能凭栏远眺街市。
    陆在望为了不让他俩乱跑,一出手自然是最贵的,可惜梁园此时既无鉴酒会也不选花魁,玉川和赵延看了一回戏,听了一回书,吃了一回饭,将至傍晚,姐弟两个便双双起身,陆在望暗道总算混过了一日,眼看就能摆脱了这俩祖宗。
    谁知玉川和赵延一出门,便被街上各色的小摊又困住了脚,一会看看吃食摊上正煮着什么,一会上杂货摊子上摸摸,玉川的容貌过于出众,恨不能一条街的目光都粘在她这,王府的侍卫只远远跟着,江云声和陆在望只好一左一右的挡在她旁边,陆在望耐着性子哄劝:“公主,街上人杂,尽快回去的好……都喜欢那我把这摊子买下来你推走行不行?”
    可玉川只是喜欢看,并不买,来回晃了五个摊子江云声就有些不耐烦,低声对陆在望道:“她怎得有点不识抬举。”
    陆在望也劝的口干舌燥,赵延她自然不担心,这位爷正兴致勃勃的蹲在打铁铺子前偷艺,黑脸被炉火映的通红,只差撸袖子亲自上去试试。
    玉川瞧见路对面竖着插满闹娥的草木棒子,登时被吸住目光,陆在望稍没注意她提着裙摆就要过街,这时,街上恰有一辆载满人的牛车行过,玉川忽然出现倒惊了那车夫和乘客,街上一阵惊呼,江云声眼疾手快,一步跨过,扯着她的胳膊生拽了回来,他束手束脚逛了一日本就憋屈,此时喝道:“有完没完!”
    牛车安然行过,他把人扯回来就松了手,余力未尽,玉川脚下不稳,轻呼一声,陆在望窜上前接住她,玉川便跌在她怀里,她无奈道:“公主,这是街市。你不能乱跑。”
    江云声是市井中混惯了的,见的人大多数是穷苦百姓,他觉着这公主金贵麻烦的要命,拧着眉没好气道:“公主,你行行好,想想咱们这些人。你若乱跑伤了胳膊腿,吃罪的还不是我们世子?她可并无过错。”
    他顾及对方是姑娘,把后面的话忍了回去,出门前百般答应不乱跑,一上街就不作数,闹的陆在望一路战战兢兢。
    仗着自己是公主,半点不为人考虑。
    玉川站稳后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江云声,见他满面不耐,又低下头去,面上红扑扑的,小声道:“对不起。”
    江云声撇过脸,她又转向陆在望,“小侯爷,给你添麻烦了。”
    陆在望见她被训的面红过耳,心里啧啧称奇。倘若换了个跋扈的,江云声的行为可够下大狱的。庆徽公主无非是鲜少出宫,贪宫外的新鲜,也不算罪过。她便摆摆手,叫对街那卖闹娥的人过来,挑了个精致些的在玉川发间比了比,“公主喜欢这个?我瞧着也好看,挑几个带回宫,算我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玉川抬起脸来,冲她歉疚一笑。
    而她依旧不敢看江云声,此后老老实实的呆在陆在望身边,等赵延看完锤铁心满意足的找回来,她主动拉着赵延回王府,赵延虽意犹未尽,可玉川常年体弱,不好在外面多待,也只好点头答应。
    第26章
    马车从梁园颠往成王府,街市一路由转为安静,素白的月色铺在成王府前的长街上,更添了幽寂。这一条长街上只有两队巡视护卫的脚步和马蹄声。
    陆在望尽职尽责的将公主送到了王府跟前,亲眼看着门前一溜的管家和侍女把玉川和赵延迎回王府,她才算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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