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进明从林子里迈出来:“叫你去拿披风,还不快去!”
    陆在望老老实实应下,转身要走,可又折身问:“爹和太子说什么不曾?”
    陆进明:“说什么?”
    陆在望:“比如严惩元凶,讨个公道。”
    陆进明闻言便冷哼道:“太子自然得给我个公道,此事不必说。”
    陆在望微挑了眉,陆进明对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容肃穆的压低声音:“你以为你老子你爷爷这些年都是白混的?我替陛下守着北境,闺女却险些在东宫丧命,陛下必得安抚侯府,太子岂敢轻放?我纵使不说,太子心里也有数。可咱们是臣,自然得给太子脸面,心知肚明即可。谁都像你当面顶撞,侯府岂能延续至今。”
    陆在望似懂非懂的点头,陆进明说道:“你日后须得给我收心敛性。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可你得给老子扛住侯府门第。”
    陆在望认真说道:“知道了,爹。”
    陆进明这才拍拍她的肩,回了清晖堂。
    赵戚进了清晖堂内,便见元安靠在枕上,手中端着药碗,细白的手指捏着汤匙漫不经心的舀着浓黑的药汁,他沉声道:“喝药便好好喝。”
    元安抬头,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殿下来了。”
    赵戚在床前坐下,“纵着你那弟弟跟孤胡闹,回了侯府可高兴吗?”
    元安笑笑,“兴许是人要死了,总容易惯着自己。”
    赵戚沉下脸来,“别将这话挂在嘴上。”
    元安说道:“臣妾以为殿下乐见其成。”
    “你非得这般带刺的和孤说话?”赵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孤会叫害你的人,拿命来赔咱们的孩子。”
    元安问:“殿下的意思,是会处死宋良娣。”她对上赵戚的眼睛,“殿下应当知道,此事总和她脱不了干系。”
    赵戚面上并无起伏,好似元安说的并非他的爱妾,而是随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会。”
    元安嘲讽的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惋惜谁。少年时嫁入东宫,她原以为赵戚主动求娶,当是喜欢她的。嫁给他虽非她本意,可既入东宫,除了认命,她也对赵戚有一点期待。
    他是大晋除陛下外最尊贵的男子,倘若他待她很好,元安觉得自己兴许也会喜欢他。
    可后来发现赵戚对她并不上心,东宫有许多的侧妃、良娣、宝林。他有许多美人伴架,很少想起她。
    元安的愿望极快的落空,常常独自茫然的坐在清安殿中。她出身高贵,从来都是受人瞩目的永宁侯长女,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可轻易被赵戚击碎。
    她不懂赵戚既然不喜,又为何要求娶,毁了她的姻缘,又毁了她的期待。
    元安就成了东宫众人口中那位不受宠的侧妃娘娘。
    她很快收起少女的情思,任人评说,在清安殿偏安一隅,过回她在侯府的日子。每日习剑练弓,都是陆进明手把手教她的招式,弓、剑也都是陆进明特意做的,比寻常的更轻,更适合女子。
    她还喜欢骑马,可是清安殿太小,只能转而去读书习画,这是沈氏教她的。
    其实她过得还算自在,只是不知何时,这些落入赵戚的眼里,他冷落她许久,又忽然对她上了心。
    元安的骄傲使她永不会欢喜的接受赵戚反复无常的态度,她更不喜欢他施舍一般的宠爱。
    随之而来,还有东宫其余妃子的艳羡和嫉恨,清安殿陡然门庭若市,她自此就过不上安宁的日子。她越不在意,越排斥,赵戚好似就越放不下。元安觉得他实在可笑,赵戚亦不能忍受她的冷待。
    他是太子,东宫的妃嫔自然都该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依旧抱着这种想法去对待陆元安,而后换来她的厌烦和避之不及。
    他迫切的想磨平她的性子,用同样的冷待回之,纵容妃嫔在清安殿生事,他得让她知道,东宫之中,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
    可元安宁愿守着满殿冷清和被克扣的用度,也不曾对他低过头。
    他们俩这样针锋相对的过了许多年,也分不出个胜负。
    赵戚是先认输的那一方,可元安已经在东宫过的身心俱疲,有身孕后她又燃起希望,她希望这是个像她的孩子,能陪她度过东宫中漫长的时日。
    可赵戚多年纵容,换来良娣肆无忌惮的暗害。她的希望再次熄灭,身体彻底毁害,数十年的纠葛终于血淋淋的走进死路。
    赵戚明白他错的离谱,也已经挽回不了。
    他想去握元安冰凉的手,可被她躲开,赵戚对她说道:“孤会向陛下请旨,立你为正妃。”
    元安说:“哦,原来在殿下心里,我想要的是太子妃的位置。”
    “一个时日无多,永无子嗣的太子妃,陛下会答应吗?”她像是想起什么,又笑起来,“忘记了。不需要子嗣,我还是永宁侯府的女儿,殿下依旧可以拿我牵制爹爹。”
    赵戚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明明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孤会征集天下名医为你调养,保你长命百岁。”
    元安难得俏皮的耸耸肩,“不必。殿下倘若真念着我一点好,就答应我永不会为难侯府。殿下口口声声要为我好,可我弟弟想哄我高兴,殿下又容不下。我爹爹为了我,为了我弟弟,尚需朝殿下屈膝磕头,殿下是觉得我听了会高兴?”
    赵戚听她言语中责难护短之意,他此时应当由着她的性子,可她那弟弟实在令人糟心,他忍不住沉了脸,“你那个好弟弟倒是有本事……你可知道,他暗地里和赵珩牵扯不清!”
    第40章
    元安立刻说道:“她不会。”
    赵戚问:“你怎知他不会?”他已得了消息,赵珩今夜赶来侯府,永宁世子匆忙离去,两个人又一道回府,世子屡次对他不敬,难道是早已投入赵珩门下的缘故?
    陆在望的德行元安再清楚不过,整日除了玩,便是倒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除坊间流传的赶牛车卖簪饰,还试图开酒楼客栈,被沈氏训斥一回,又关在青山院里倒腾吃喝,曾把牛乳和清茶兑在一起,里头加了糯糯的圆子,可牛乳价贵,糟蹋了几回就识趣的收了手。
    元安的记忆里,陆在望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基本被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情占据,谁也不知她每日在乐呵什么。
    即便她和成王有牵扯,也决计扯不到朝政,多半离不开吃喝玩乐。
    她向赵戚解释:“她和我一母所生,我自然清楚她的秉性。她从无意朝政之事,和成王殿下兴许只是相识罢了。”
    赵戚说道:“纵使世子无意,可赵珩狼子野心,怎知他没有拉拢之意。元安。”他看过来,“孤自然会保全你的亲族,可赵珩与孤不合满朝皆知。倘若侯府和世子牵涉其中,孤难道要坐以待毙?”
    元安面容坚定,“洹儿虽顽劣,但从不会失了分寸。侯府世代忠君,守疆固土,不涉党争,这亦是满朝皆知。”
    赵戚生性多疑,尤其赵珩如今颇有战功,受陛下倚重,百姓爱戴,他信得过永宁侯,也信不过赵珩。元安固执己见,又难得心平气和跟他说话,他不想在此时和她争辩,只说:“好。你好好将养身子才是要紧的事。”
    他吩咐芷然重新热了药来,亲手喂给元安。她虽依旧不喜,可总算不曾向往日一般推开,从前她太固执,吃尽苦头。现在她已经无力再和赵戚较劲,倘若她乖顺,能消解赵戚对侯府的猜忌,那她尚可以忍耐。
    赵戚走后,陆在望便被祖父和老爹揪着跪进了祠堂,王氏原本还想再提陆之淳一事,却被老侯爷凛然神色唬的不敢开口。
    祠堂内灯烛摇晃,陆老侯爷对着一面墙的漆黑牌位,他神色威严,满室肃然。
    陆在望和陆进明默然看着前面略佝偻的背影,只听老侯爷喝道:“跪下。”
    陆在望自然是膝盖一弯就下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旁边的陆进明衣角一动,竟也顺势跪下。
    父子俩从并肩而立到并膝而跪,动作相当一致,她扭脸震惊道:“爹,你也犯错了?”
    陆进明瞪她一眼,又是一句无声的“你管老子”。
    陆老侯爷转过身来,拐杖点地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内格外清脆,冷哼道:“倒是我素日小看了你们父子俩,上行下效,一个比一个混账,狂妄!谁教的你们如此目无君上!”
    陆在望忍不住想,陆家的祖辈都在这,还能跟谁学的,还不是遗传的。
    当然这话她没敢说,可看陆进明神情,他也看了陆老侯爷几眼,心里想的怕和她差不离。
    “今日洹儿擅闯东宫一事,殿下已不再计较,你却还要殿下废元安出东宫。如今你是打量着握着北境军,便可肆无忌惮携权欺君了不成?”
    陆老侯爷想起赵戚听见陆进明此话的神色便五内俱寒,他喝道:“这是赵氏的天下,北境军也是赵氏麾下,你岂敢如此!”
    陆在望颇为惊讶,侧着脸问道:“爹,你真这么说的?”
    老爹比她勇的啊。
    至少她还没来得及指着赵戚叫嚣要和离。
    陆进明臊眉搭眼的,对老侯爷说道:“爹,我只是恳求殿下……殿下不允我也没接着说……”
    但谁也不知赵戚心里如何想。
    伴君如伴虎,这位太子殿下又久居东宫,上有续航能力强悍的爹,下有目中无人势不可挡的弟弟,他夹在当中进退维谷,近年来行事愈发偏激。侯府和东宫间纵然还有元安,怕也难消解赵戚心里对这父子俩的不愉。
    陆在望手藏在衣袖下,偷偷给陆进明比了个拇指。可陆老侯爷人老眼不花,看了个真切,气的一拐杖挥到她身上,陆在望一哆嗦,没敢叫疼,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
    “还有你!”
    她以为祖父是要训斥她闯东宫一事,可陆老侯爷开口便是:“我问你,今夜成王殿下为何来府?”
    陆在望哪里知道,琢磨一番猜测道:“公主久未回王府,殿下应当是来寻公主的。”
    陆老侯爷问道:“还有呢?”
    陆在望道:“没了啊。”
    陆老侯爷问道:“你与成王殿下可有私交?”
    “没有。”她断然否认。
    老侯爷眯着眼睛看着陆在望,陆进明只这一个儿子,纵然不肯上进,纨绔之名在外,但从未做过伤及自家的事,今日之事实在出人意料。陆老侯爷好似第一次看清,陆在望比他想象中还要桀骜不驯。她表面事事无谓,皆因旁人不曾碰到她的底线。
    老侯爷沉声道:“陆家只忠陛下,不涉朝争,成王太子间纷争不断,你姐姐又身处东宫,你该当清楚分寸。”
    陆在望忙点头,“我知道知道。”
    陆老侯爷越看越糟心,老当益壮的抬起拐杖各赏了几棍,可不孝子神色自若,自己眼前发晕喘气不迭,踉跄几步。陆进明陆在望忙要起身搀扶,老侯爷喘着喝道:“跪好。”
    陆进明抬起的膝盖又跌了回去,陆老侯爷避世多年,专注养生延寿,不想提前毁在这俩不孝子手里,便责令二人跪着反省,叫祠堂外候着的下人进来搀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出了祠堂。
    祠堂内只剩下父子俩,更显寂静。
    陆在望老实跪着,陆进明在一旁不错眼的打量她,生生把她看的发毛,便问道:“爹,你有话就说。”
    陆进明就说了,“你觉着,庆徽公主怎样?”
    陆在望没多想,“公主自然很好。”
    陆进明跃跃欲试:“爹去求陛下,叫你尚主怎样?”
    陆进明此番难得在京数月,抓紧机会物色一圈能收拾住陆在望的儿媳妇,碰钉子碰的满脑袋淤血,腆个脸把诸位公侯伯爷问遍,谁也不肯把宝贝闺女许给陆家。
    侯府自然是好门第,可女婿不是好玩意。陆进明够不上权爵世家,又寻摸上朝中寻常官员,谁知人家跑的更快。陆侯爷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夫人又不肯帮忙,把他郁闷了许久。
    今日一见庆徽公主,又迸发了新思路。
    陆在望文不成武不就,眼见着难有出息。倘若娶个公主回来,便能安享尊荣,且公主身份尊贵,也能把陆在望管住。
    主要是他见公主对陆在望,也颇为亲厚。
    可能是靠脸,陆进明心里想着,可是靠脸也行,起码比他作个光棍强。
    陆在望人都傻了,许久才干干笑道:“爹,那可是成王殿下的亲妹妹,他要是肯把妹妹嫁给我,何至于这些年都不给公主许亲?”
    陆进明不死心,“我瞧公主和你颇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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