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起身行礼,元安披着雪白的大氅,气色红润的站在赵戚身边,一群人中唯陆在望昂着头东张西望,元安偷偷朝她眨眨眼。
    此时大监又是一声,“陛下到。”
    赵戚和元安立刻退避一旁,玉川笑盈盈的挽着陛下出现在殿外,公主风仪万千,直看呆了南元使臣。陆在望垂下眼,规规矩矩的混在人堆里。
    宫中她幼时来过,只是近年忙着游手好闲,不招人待见,也是许久不曾入宫。陆在望压根没有冒尖的打算,谁知陛下忽然在她跟前停下脚步,陆在望盯着黑底金龙纹朝服尾端,只听陛下道:“今日陆侯世子也来了。”
    陆在望便上前一步行礼参拜。陛下叫她起来,和声说道:“朕听闻玉川时常往侯府去,她回宫常爱提起世子和侯府小姐,倒是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
    陆在望被头顶打量的目光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觉周身跟针扎似的不自在,陛下虽和蔼,话里却有试探之意,便垂眸道:“陛下言重,公主和家姐性趣相投,肯来侯府是陆家的荣幸。”
    陆进明插嘴道:“公主和他们姐弟俩年纪相仿,年轻人爱凑在一起玩闹罢了。”
    陆在望:她家老父亲怎么还没放弃给她拉皮条的事情!
    玉川笑道:“是呀。我时常在侯府叨扰,今日爹爹得好好赏赐陆侯和世子,不能叫旁人觉得我整日白吃白拿,讨人嫌呢。”
    陛下和太子皆被她说的笑起来,君臣依次落座后南元使臣才说道,“原来这位小公子便是陆将军之子,生的如此俊秀,我等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作了男子装扮。”
    陆在望眼皮一挑,这使臣说话不阴不阳,分明故意编排陆家世代武将,却出了个男生女相的世子。她偷偷看了眼老爹,陆进明却好似没听见。这时殿外却有人道:“大晋沃土千里,山明水秀。钟灵毓秀之地养出的人,比那穷山恶水养出的人好看些,也是寻常事。”
    赵珩迈进殿内,气态悠然的对南元使臣颔首道:“使臣少见多怪了。”
    南元使臣的脸色霎时就不太好看,“成王殿下。”
    赵珩先向陛下行礼,陛下问道:“今日宫宴,怎么来迟了?”
    “营中有事,故而来的迟了。”
    陛下点点头,叫他入座,赵珩便在玉川身侧落座,恰好跟陆在望面对面,她还沉浸在那句穷山恶水之中,觉得他损人损的很有水平,比直接说人家丑文雅的多。赵珩要是晚来一步,她可能就忍不住喷南元又矮又黑,那就有些不太体面。
    “世子。”
    陆在望冷不丁被点名,先条件反射的哎了声,而后才发觉叫她的是赵珩,他端坐在她对面,微笑道:“世子盯着本王,可是本王身上有不妥之处?”
    她什么时候盯着他看了?
    陆在望叫他问的一愣,玉川也好奇的看着他们俩个,陆在望抿着嘴,这人八成又在无事撩闲,便坦然笑道:“并无不妥,我只是觉着殿下方才说的很对。”
    玉川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笑眼。南元使臣脸色更沉三分,宫女替赵珩斟了酒,他遥遥冲陆在望举杯,陆在望回敬。
    元安坐在太子身侧,瞧着这边的动静,目光不由得落在陆在望身上,隐隐有些忧色,陆在望尚以为她怕自己喝酒误事,便敲了敲杯盏,以示自己心里有数。
    元安便朝她笑笑,移开了目光。
    宫宴之上,无非是互相说说客套话,来来回回的敬一巡酒,陆在望听着,席间无非说的是些两国风貌,没什么要紧事,直到使臣话锋一转,对着公主笑道:“久闻贵国庆徽公主仙姿佚貌,我朝二皇子殿下倾慕已久。此次来朝特为公主备了礼物,令臣下奉上。”
    使臣说完,便有侍从捧着一个描金嵌玉的盒子到公主面前,“南边气候湿润,多产珍贵药材。此玉颜散是我朝宫中秘药,由数十种稀世药材制成,用之可令女子容光焕发。
    玉川身边的宫女接过锦盒,打开后递至玉川眼前,里面摆着四块润白的玉石盒子,使臣便道:“这是我朝特有的青山玉,制成玉盒,也可供公主赏玩。“
    她略看了一眼便笑道:“有心了,请使臣替本宫谢过殿下。”
    使臣见她这般说,便得寸进尺,“倘若此物合了公主的意,公主能回之以礼,容臣带还朝,殿下定然欣喜。”又道:“不拘轻重,只消是公主御赐之物,便是好的。”
    这话一说,席间便稍显安静,陛下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恶,太子隔岸观火,玉川下意识的去看赵珩,只见他眼神有些发冷,心里也不大高兴。
    还礼倒是小事,只是看对方是谁,
    若不给,显得失了气度。若给,难免惹人非议。
    南元使臣故意在席间奉礼,既试探圣意,又让人难下台。
    陆在望手中捏着酒杯,正不动声色的看席间众人的反应,正在这时,身侧的人冷不丁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陆在望一抖,酒杯脱手,恰好碰上瓷盘,便是清脆一声响。
    在一时寂静的席间,分外响亮。
    她难以置信的去看陆进明,此罪魁祸首面无表情的端坐席上,待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在陆在望身上,他才慢吞吞的跟着偏头看来。
    陆在望对上他的眼神。
    陆进明装作没有看见,而陛下已然颇有兴致的开口问道:“世子可有话说?”
    陆在望有苦难言,可已然被架至台前,她也没辙。脑子飞快的转起来,稳住心神,站起来对陛下说道:“臣没有话,只是心中有所想,不敢妄言。”
    陛下便道:“你但说无妨。今日宫宴,闲聊罢了,本无规矩限制。”
    陆在望便拱手道:“是。臣只是觉得,这使臣拿了个我朝京城坊市随处可见的药膏,就想换公主殿下御物,是个做买卖不会吃亏的人。”
    “你!”使臣闻言立刻对她皱眉沉声道:“此药价值千金,向来只有宫中贵人可用,岂是你说的市井之物?”
    陆在望耸耸肩:“那是你国。这什么散在我们这着实不稀奇。九元桥夜市至少有三处脂粉铺子有卖,一两银子一小盒,最贵的五两。就是打南元来的方子。是这么叫卖的。“她正正神色,学的市井小贩的口气说道:“南元奇药,神女玉颜散。一盒容光焕发,两盒重回十八,三盒永葆芳华。”
    陆在望吊儿郎当的看着使臣,“是不是一个名儿?“
    玉川忍不住笑起来,使臣厌恶的看着陆在望,“晋都谁人不知永宁世子乃是一介纨绔,文武不成,却不曾想还如此不知礼数。我呈给庆徽公主的礼物,岂容你胡乱编排!”
    陆在望满不在乎说道:“我怎么啦,我纵是纨绔,你还能不让我说实话?使臣远道而来,自然不像我天天在京中晃荡,不知我朝百姓风貌也寻常。至于礼物,不如赶明儿我叫人带使臣四处逛逛,你便将所见所闻回去告知你家二皇子,这不比金银玉器更别致珍贵吗?”
    她满口胡说八道,总之将话扯得越远越好,陛下要的便是这效果,反正她纨绔之名在外,说出什么疯疯癫癫的胡话也不叫人奇怪。
    陆进明适时对她喝道:“胡说什么!这是宫宴,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陆在望赶忙起来冲陛下行礼,语气惶恐:“陛下,是臣胡说,冒犯了南元使臣,臣有错,臣愿领罚。”
    陛下笑道:“是朕叫你说的,岂非是朕叫你冒犯使臣的?”
    南元使臣见他看过来,便忙道:“臣下并无这个意思。”
    陛下道:“世子年少,依朕看他并无恶意,是年轻说话缺些圆滑,若有言语不当,使臣多担待些。不如罚他三杯酒,以表歉意。”
    陆在望闻言,立刻端起酒杯,“臣以为然。”又转向南元使臣,“我自罚三杯,使臣随意。”
    她也没管对方同没同意,自顾自的喝了三杯,又笑嘻嘻道:“使臣没生我的气吧?”
    南元人气个七窍生烟,可对着和稀泥的晋帝,和瞧着脑子不好使的纨绔世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坐下,御前太监很有眼力见的叫人奏起丝竹,殿外一群舞女翩然而入,此事才算是揭过。
    陆在望趁这间隙,缓缓转头,微笑着看向陆进明,“爹你……”
    陆进明:“滚。”
    陆在望非得说完:“咱能消停会吗?”
    陆进明执起酒杯,不动声色,“你这不是长脑子了吗?”
    陆在望无语至极,看样子陆进明是真心实意想讨公主回来做儿媳妇了,这宴席还早,陆在望生怕他再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想法,正想好好说道说道,陛下身边的大监笑眯眯的捧着一壶酒下来,躬身道:“世子。”
    陆在望起身,“魏公公。”
    “这是今秋宫中新酿的桂花酒,陛下说给世子尝尝。”
    她便接过,陆进明在旁边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就跟帮了她大忙似的。陆在望尝了一口,酒香浓郁,入口清甜,余味却辣,比宴上的酒烈许多。
    她对自己的酒品不甚有信心,可御赐的酒又不敢不喝,几轮推杯换盏,陆在望脸上已见微红,还得时刻提防着时不时筹谋踹她出去现眼的父亲,正让她左支右绌。
    元安见状,适时叫芷然送了碗解酒的甜羹来,芷然手一歪,就往她衣袍下摆洒了半碗汤羹。
    陆在望便理所应当的撤去后殿更衣,殿外冷风一吹,便觉得脸上灼烧感好了许多,芷然回头笑道:“太子妃怕世子不胜酒力,是奴婢冒犯了。”
    陆在望揉揉脸,“我知道。”
    芷然将她引进离上林苑不远的一处宫室中,陆在望脱下外袍给她,她笑道:“世子若乏了,便在此地安心歇息片刻,无碍的,奴婢会在外面守着。”
    陆在望点点头,殿门一关她便躺到榻上,倒也不敢真的睡过去,可酒劲上头也觉得困顿,迷糊间听见推门声,芷然进来轻声唤了几句世子,她一时懒得应声,芷然便以为她已睡着,给她盖上被子便又轻手轻脚出去。
    外间有人声传来,“殿下,世子睡着了。”
    接着是元安的声音,“那就让她睡会,你好好守着。”
    陆在望听见姐姐的声音,刚想爬起来,芷然却又说道:“成王殿下身边的侍从方才来过,叫我给打发走了。说是公主叫他来瞧瞧世子。”
    元安淡淡说道:“再过一炷香你就叫醒洹儿,别叫旁人进来。”
    芷然应下,又犹疑道,“小姐,我还是觉得成王殿下……”
    元安立刻打断她,语气有些冷淡,“别说了。”
    轻缓的脚步响起,元安往外走去,临走前吩咐道:“照顾好世子。”
    第61章
    宫宴直到亥时才散,明华门宫灯高悬,外边停满了各府的马车,陆在望把满身酒气的陆进明扶进马车,自己翻身骑上陆进明的马。
    她换了外袍回席时,元安已叫人叮嘱了陆进明,专注于坑儿子的陆侯爷还算听闺女的话,后半程陆在望得以歇了口气,到宴歇时酒气已散了不少,神思清明。
    东宫的车马在他们面前停下,侍女掀开车帘,元安笑盈盈的看着她,叮嘱道:“回府路上慢些。”
    陆在望说好,赵戚就坐在元安身侧,不咸不淡的瞥了眼陆在望,握着元安的手道:“手这样冷,夜深露重,不可在外久留,走吧。”
    元安顺从的点点头,侍女放下车帘,陆在望率众避让,心绪繁杂的看着东宫车架走远,才吩咐身后人道:“走吧。”
    自从陆元安失子,赵戚请立正妃后,东宫内外皆说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好了许多,在外时元安也对赵戚多有顺从,为此沈氏在家没少长吁短叹,一方面她希望女儿在东宫过的顺心,一方面她又忧心元安的转变。
    可陆元安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和从前如出一辙。
    世人皆道太子殿下情深意重,侧妃难再有孕,可殿下还是向陛下请封太子正妃,为此没少受陛下和朝臣奚落。如此不离不弃,一时传为佳话。
    可真是这样吗?
    陆在望刻意放缓步子,落在后头,待车马一到府上,见侍从将陆进明扶进侯府,这才掉转马头,往成王府去。
    但成王府的戍卫显然比侯府那帮玩忽职守的兄弟强的多,巡防的府兵几乎十步一哨,把王府围的水泄不通。陆在望在王府外鬼鬼祟祟绕了许久,愣是没找到一条能钻的缝。
    她蹲在树丛里百思不得其解,武将府邸戍卫多半是为了保护府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亲眷,成王殿下作为一个打光棍的武将,竟也能把自己保护的如此严密。
    陆在望正准备放弃,老老实实走正门时,耳边忽而响起一阵脚步,接着眼前火光一闪,来了一队人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护卫直把火把往她面前戳,喝道:“什么人!”
    冷冽的刀光一闪,陆在望赶忙举手道:“别动手别动手,我这就出来。”
    待她站起来,为首的人看清她面容便皱眉道:“陆小侯爷?”
    此人还认识她,倒省去许多口舌,陆在望笑着一拱手:“正是。漏夜前来……”
    “带走。”
    “……可否劳烦大人向殿下通传,就说陆之洹求见。”
    显然她这蹲草丛的行径并不像是正经求见的,戍卫首领没搭理她,冷冰冰的道一声冒犯,便命人将她直直押进了王府中,倒也省得她去前头敲门,陆在望这般想着,也就没有反抗。
    可一进府中,发觉布防竟比外面更严,陆在望忍不住问道:“这位大人,殿下今夜可是有要紧事?还是王府平日就有这么多守卫?”
    那人乜她一眼,冷声道:“这并非小侯爷该打听的事。”说完回过头,对着前面一队人喊道:“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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