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他就来了。
    陆进明倒看不清他的来意。
    席上,赵珩对陆进明笑道:“本王一时疏忽,没分出神照看他,他便私自离京,贸然北上。这一年北境战事吃紧,前线军务繁杂,他可有给陆侯添麻烦?”
    陆进明微微一笑,“八殿下这半年都在前线军营,肯吃苦,能退敌,凡事皆依军令而行,从不擅动,又有殿下麾下千机营精锐在旁辅佐,何来添麻烦一说?倒比臣那儿子不知强上多少。”
    他说到千机营时,便有意留意赵珩的神色,他只是微微垂眼,吹着盏中清茶。这时陆在望也总算挪到堂前,进来垂手道:“成王殿下,八殿下,爹。”
    赵延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打个来回,见赵珩眼睛都未曾抬一下,他也不曾多想。既然大哥即将成婚,和陆之洹那点事自然不该再提了,不过一点过往罢了。说实在的,他也觉得陆之洹这混账性子没法做王妃,纵然她也是正经侯府嫡女出身,可翻过来覆过去,她也不像内宅女眷。
    大哥是要承袭皇位的人,他的妻子便是将来的皇后,须得贤惠典雅,才堪母仪天下。陆之洹这种小流氓,他实在难以想象她穿上皇后冕服的样子,那多半得像是瓦舍中演滑稽戏的。
    八殿下心宽似海,不等戏中人说话,他已经自个翻了篇。
    时辰不早,众人便依次入座,陆在望年轻位低,便坐于下首,挨着江云声。赵珩远道而来,谈兴不高,他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北境将领因他在,也十分拘束,你来我往的客套,也十分令人倦怠。
    陆在望不大沾酒,偷偷对身旁的江云声说道:“你留神,万一我酒后失仪,你想办法把我拉走。”
    江云声挑眉道:“你难不成是怕自己一腔惆怅按不住,再去人面前喊一嗓子不醉不归?”
    她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兜里藏着的珠花哪里来的,还有脸说我?”
    江云声撇撇嘴,“你别管我收着什么,至少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去说,谁还不能有个念想?且我想的明白,也不会为此遗憾或者懊悔。”他明明年岁不大,却事事一幅看得开的老成模样,打趣陆在望道:“咱俩可不一样。”
    “闭嘴吧你。”陆在望在桌下踢他一脚,“让你照看照看你四哥哥,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江云声撇撇嘴,不再多言。
    身侧杯盏不轻不重的落在桌上,赵延顺着那声音转过脸,“大哥?”
    赵珩沉沉应了声,赵延便问:“大哥远道而来,是累了吗?”
    他只是抬眸看向下首的方向,只是一瞬,就别过眼去,淡淡回道:“嗯。”
    赵延心再实,那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只这一眼便明白他心中所想,赵延原本在北境待了这些时日,和陆在望江云声都算相熟,平日一道打打闹闹的也不觉不妥。
    可在他大哥眼里,似乎很不妥当。
    赵延忍不住说道:“大哥婚期在即,过去的事,也不必和她计较。”
    赵珩道:“什么婚期?”
    赵延愣了愣,道:“陛下看中孙老将军的孙女,有意给你们赐婚……”赵珩慢慢转过脸,皱眉看着他,赵延便挠挠头:“二姐来信说的啊,她还让我告诉陆之洹一声。”
    “你说了?”
    赵延点点头,“自然。”
    赵珩沉默片刻,又问?:“她说什么?”
    赵延见他脸色,觉着陆之洹那话肯定不会是他想听的,便支支吾吾的想糊弄过去,可赵珩神色一沉,他立刻不敢隐瞒,坦白道:“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是喜事。”
    有席间伺候的侍女来给他斟酒,清亮的酒液在杯盏中轻轻摇晃,他盯着浮动的水纹,只是轻轻笑了笑。赵延不解其意,再看时,他神色重归平淡,瞧不出一点波动了。
    这宴亥初便散了席,陆进明知道他来,便让出郡守府主院,可被他推拒。陆进明原先安排给议和官员的住处是城中另一处官宅,赵珩便依旧去那里住着。他不在意虚礼,陆进明也乐的自在。
    散席后,陆在望便跟着陆进明送赵珩等人出府,从头到尾,他也没跟陆在望说一句话,走的也干脆利落,似是毫不在意,依她所言,断的干干净净了。
    他要成婚了。
    这样也好。
    赵珩入城没两日,北梁的使臣便也到了辽北城,可赵珩并不急着见他们,连着几日跟陆进明巡视北境军大营,千机营的将领闻得他来,也从归元城赶回来,入宅觐见,他悠哉悠哉,不仅北梁官员着急,连陆进明也不解其意。
    耗着北梁官员倒是没什么,凡议和,先挫挫对方意气是寻常事。陆进明想不通的还是他为何要亲自来这件事,北梁败局已定,和谈无非是看坑他们多少好处合适,就这点事还值当赵珩亲自来?北梁来的也是普通官员而非宗室皇亲,赵珩未免太给他们脸面。
    陆进明便觉得他是有别的目的。只是他想的还在军权上头,北境三州因为偏远,还时常边乱,许多事都是陆进明说了算,如今骤然来个赵珩,他便觉得束手束脚,不大痛快。
    且在他眼里,赵珩心眼可比赵戚多。
    陆在望闻听此言,忍不住劝谏道:“那咱们也不能太嚣张……这毕竟是他们家的江山,他到自己家后院转转,爹还不高兴,这不明摆着惹人多想吗?”
    陆进明哼道:“那老子尽心竭力守边疆,他们还总觉得老子想造反呢!”
    陆在望便道:“我觉着这事还得有您太嚣张的缘故……”
    陆进明便瞪她,她只好闭嘴,又听陆进明道:“他不是要大婚了吗?你找份贺礼送过去,顺便探探他的意思。赶紧谈完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陆在望愣了,“我去啊?”
    第104章
    陆进明道:“那你爹去?”
    她直眉愣眼的点点头。
    陆进明抬脚就想朝她屁股来一脚,被她躲开,哼道:“什么事都老子来,你在这吃白饭的?你不是一肚子小聪明没地儿放吗,行军打仗指望不上你,探听消息还不会?”
    陆在望还想争辩,陆进明已经赶她出去,他在军中说一不二惯了,说话便是发号施令,极不喜底下人拒命,对儿子更是如此。
    陆在望无可奈何,既想去又不敢去,赵珩大概也不想见她,她何必再去惹人眼。
    可是思量再三,还是从库房挑了件礼物。
    她已经一年没有见他,说不想见,不想念是假的,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乍听闻他要成婚的消息,就狠狠感受了回心如刀绞,可是这都只能怨她自己,说恩怨两消的是她,如今牵牵挂挂的也是她,她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呢?
    眼下陆进明让她去探他的意思,反而给了她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就这么矛盾不决的,带着点不堪为人知的小心思,犹犹豫豫的到了赵珩住着的府宅前。
    “照殿下的意思,我军所占北梁三城之地,一寸不还,再要北梁一年赋税。依臣看,银子是小事,可让北梁拱手让出西南三座重城,这怕有些难……”
    赵珩以手支额,闲适的坐着,闻言不屑道:“不想让,何必来和本王说议和的事情?归元城被围许久,守军能不能守得住,城中物资还够满城军民虚耗多久,这不是本王操心的事情。他们若想耗到满城百姓被困死城中,那便随他们的意。”
    户部官员说道:“只是这一年战事四起,国库空虚,若咱们如此激进,北梁被逼急了,继续操戈,抵死相搏,对我朝也没有益处。”
    “事未议而先揭自己短处,康侍郎可不要拨弄多了算盘珠子,便将目光局于此处。”赵珩说道:“这话传到北梁耳朵里,岂非让人笑话咱们外强中干,不敢再战。自己先露怯,还拿什么和人谈?”
    ?“臣并非此意,只是觉得此次议和,当以稳为上。”那官员忙道:“条件可以适当放一放。”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位殿下不论用兵还是理政,都透着股嚣张狂妄的劲头,北焉支山战事拖了许久,皆因夏之选顾及所失城地的百姓,畏首畏尾。可他带出来的兵马北上,立刻转守为攻,大军强攻过境,只要敌军溃败,此外谁死谁活他都不在意。如此狠辣,可又的确阻断联军继续南侵的步伐,这样一来,就很难评断他的功过。
    他掌政也多是这路子,和先太子截然不同,也不像陛下,却有开国拓疆的先祖遗风。
    “先这么议吧,他们若执意不肯,再看。”他这般说定,就不再更改。两名议和官员便领命告退,才打发走没多久,就又有亲卫进来通传,他有些不耐,随口便道:“这会不见,叫等吧。”
    那亲卫也不多话,领命便去。赵珩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的叫住多问了一句,“是谁?”
    亲卫停步回身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在府门前等了许久,先前通传的人说殿下在议事,叫她等等,她便在外等着。
    可她本就犹豫,这等着等着,等的脑子渐渐清楚,就又觉得她来的有些不合适。
    刚准备先回去,府中便匆匆走出一位护卫模样的人,叫住她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停住脚步,那人便道:“殿下在等您。”他朝里一伸手,“随属下进去吧。”
    没来由的,她这心里就咯噔一声,可既已通传,再走也不合适,她便跟着亲卫进府,想了一路待会该怎么开口,又该怎么完成陆进明交代的事情,她是为此事而来,可若是磕磕绊绊词不达意,那不是白走一趟。
    这一路便纠结到房门口,陆在望深吸一口气,提步进屋,房门在她身后应声而关。
    她慢吞吞进去,里头静悄悄的,一时没找见他人在哪里,陆在望走了一圈才觉奇怪,这好像不是议事厅,倒像是起居的地方,有前后几间房。
    房中静的古怪,有股幽微的香气,是他惯常用的沉水香。又看了看,她便在东边的小书房里找到赵珩,他斜斜坐在案桌后,手指搭在椅背上,闲散的敲着,他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她,陆在望就已经有些紧张。
    她上前打破这要命的安静,行礼道:“成王殿下。”
    他嗯一声,淡声道:“小侯爷来有何事?”
    陆在望这才想起手里提着的贺礼,方才太紧张差点给忘了,“这是父亲叫我来送的贺礼,贺殿下……”她有些为难,好似不知怎么开口,赵珩等了会,出声问道:“贺什么?”
    “……贺殿下即日大婚。”
    他神色淡淡,“那就搁下吧。”
    陆在望四下看看,便将贺礼放在一处小桌上,又退回去硬着头皮问道:“还有关于和北梁议和的事情,殿下来辽北已有六七日,为何迟迟不见北梁使臣?”
    他倒是有问必答的,“不急于一时,挫一挫他们的心性再说。就这两日吧,这事方才已经议过了。”
    陆在望点点头,他语气平和,说的也都是正事,倒是缓解了她的紧张,便露出个笑容说道:“我和父亲都没有想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殿下,本来议和就是北梁先开的口,咱们占着先机,原以为只是兵部户部两处来人,不想惊动了殿下,倒给了北梁天大的面子。”
    这话他就没接,她一长串的话可怜巴巴的掉在地上,可还不能不出声,便搜肠刮肚的想词儿,“只是哪至于殿下亲自来呢,朝政繁忙,大半都担在殿下肩上,想来京中没有殿下坐镇,也是左支右绌……”
    他生生给听笑了,陆在望便不敢再说,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他笑道:“小侯爷到底是想知道本王为何而来,还是想知道本王何时走?”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两者都有吧。”
    他从圈椅里起身,直直朝她走来,陆在望从他的眼神里瞧出些玩味——好像她是一块主动送上门的豆腐,不捏白不捏。
    虽然他一句多话都没有,自来辽北城也始终对她视而不见,两个人形同陌路,可这一瞬间,她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时候不早了。”他还没走近,陆在望已经故作镇定开口,“贺礼送到,我便不打扰殿下休息,告辞了。”
    她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赵珩也不见有别的动作,她差点以为自己真能稳当过了这关,可是一推门,竟没有推动。
    陆在望看向屋中人,问道:“殿下这是?”
    “你来之前,没想过我不会让你走?”他沉沉的笑起来,“这可是你自己来的,陆在望。”
    比起真正的男人,她还是显得瘦弱,更何况他是武将,身量挺拔结实,只是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就让人觉得压迫。
    陆在望也是实实在在见识过的,他要是想收拾她,她真是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有过切实体会,她此时就更紧张了。
    她想想才道:“今日我是奉我爹的令来送贺礼,要是惹殿下不顺眼,我以后不来就是,殿下实在没理由不让我走。”
    “贺礼?”他讥讽道:“即便陆侯吩咐,你也大可以不必来,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你呢?”
    他一语道破她那点心思,陆在望有些难堪,便道:“那是我不该来,以后不来了。”
    赵珩沉默了会,说道:“陆在望,你还是这样。”
    他语气很淡,也听不出喜怒,陆在望心想分明从进门她就规规矩矩的,半分没有逾越,兴许他就是不想见她,她还自己跑来,惹人厌罢了。
    反正她就是借机来瞧他一眼,本来也知道来的不妥,心里有些懊悔,他这样说也是她活该。
    她正这样想着,他却忽然伸手,掐着她两颊,使她微微抬起脸。
    陆在望皱起眉,被迫鼓着嘴,不解的目光撞上他无情无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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