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顾忱也对皇太后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她没说什么,只随便聊了聊。”
    萧廷深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拧起眉看向顾忱:“当真?”
    “当真。”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不要再和从前一样闷在心里了。”萧廷深凝视着顾忱,“和朕说,好吗?”
    顾忱啼笑皆非:“陛下,臣没有半句虚言,太后娘娘当真什么也没和臣说。”
    萧廷深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头去:“那就好。”
    他看上去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也信了顾忱所说的话,然而顾忱却凝视着他俊美的侧脸,心里微微一沉:皇太后绝不是那种会叫他去拉家常的人,这个女人不会做无用功。那么她费这一番功夫,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萧廷深?
    萧廷深比顾忱还清楚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明白皇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把顾忱叫过去只为了说些没什么用的话……所以当顾忱说出“她没说什么”的那一瞬间,萧廷深的第一反应就是顾忱有事瞒着他,就像调任户部尚书时一样……
    是为了引起萧廷深的疑心?只有这样吗?
    顾忱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皇太后到底目的何在,索性把疑问压在了心底。倒是因为见皇太后这一面,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八月秋猎,陛下打算带皇太后去吗?”
    顾忱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按大靖祖制,狩猎分春秋两季。先前的春猎因为各种原因取消了,而八月的秋猎应当不会再取消了。自从帝太后被顾忱救回来以后,萧廷深每隔一日都会去看望一次——娴妃当年确实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更因为王氏的缘故母子分离这么多年,萧廷深和生母感情深,秋猎必定是会带上的。
    但依照祖制,嫡母要比生母位高一等。如果萧廷深只带生母去秋猎而不带嫡母,只怕他第二天就得被御史的奏折淹没,此事传出去,“对嫡母不孝”这顶大帽子是决计甩不脱的了。
    但萧廷深是什么人?依照他的暴烈脾气,什么礼法都视若无物,他真能干出只带生母不带嫡母的事情来。
    然而出乎顾忱意料,萧廷深瞥了他一眼,简洁说道:“带。”
    顾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萧廷深牵过他手,两人在长长的宫道上并肩走着。他明白顾忱为何而惊讶,沉声解释道:“你前段时间太辛苦了,朕知道你不仅仅替朕筛查了那些涉案官员,更是极力想挽回朕的名声。”
    “……”
    “你替朕说了不少好话,朕都知道。”萧廷深眸底带笑,抓紧了他的手,“朕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顾忱耳朵尖瞬间红了,一时间窘得恨不得原地消失——他当时可是什么好话都说了,简直是把他能想到的、能夸萧廷深的、褒义向的词句都用了一遍,若是当着萧廷深的面,就是打死他也说不出来这些话。
    ……这不是想着萧廷深根本就不会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否则脸皮薄的顾大人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结果萧廷深还是全都知道了!!他是有顺风耳吗!
    “朕有内廷卫。”萧廷深依旧瞅着他,声音带笑,“朕很高兴,朕都不知道朕的尚书大人对朕评价……那么高。”
    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语带暧|昧,顾忱简直是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些都是你的心血。”萧廷深伸手,撩开他额前一缕散落下来的长发,低低地说道,“你为朕着想,替朕办事,竭尽全力要挽回朕的名声,朕都知道,朕也明白。”
    “所以朕不能糟蹋你的心血。”萧廷深说,“朕不在意,但朕不能把你的成果随意抛弃。”
    顾忱被他抓着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他于是用力回握了回去。
    “所以带上她吧。”萧廷深说,“无非是多几个人吃饭而已。朕会限制她的活动,也省得朝中那些言官再上折子,说朕……哼,说什么不敬嫡母,是为不孝。”
    顾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
    “带上她,朕也可以名正言顺带上母后了,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事。”萧廷深说,“母后十六岁入宫,在宫里一直没见过外面的天空。朕当时又力弱,使得她差点被奸人所害……后面她又被王氏囚禁,竟是这一辈子都没看过广阔河山,是朕对不住她。如果不是朕,她也不会置于险境。”
    顾忱望向他。他知道,萧廷深口中的“母后”指的是娴妃。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曾度过了萧廷深年少时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可以说宫里如今还能让萧廷深在意的,也就只有这位曾经的娴妃娘娘了。
    “对了。”萧廷深猛地想起一件事,拉住了顾忱向甘泉宫的方向走去,“来,朕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第四十五章
    顾忱随着萧廷深到了甘泉宫书房,萧廷深从墙上摘下一张弓,递给了顾忱。
    “朕特意命人做的。”他说,“你试试看。”
    顾忱把弓握在手里。这把弓比一般的弓要长一些,是用柘木做的,弓身样式很简单,没有复杂的花纹。顾忱试了一下,只觉劲力要比军队中寻常的弓好上不止一点,不由赞叹了一声:“好弓。”
    说完他放下弓,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臣已经卸掉兵权,这把弓再好,也不能上战场了,臣只能用它来射射靶子了,未免埋没了它。”
    “不,”萧廷深说,“你完全可以用它一展身手。”
    “陛下……?”
    “八月秋猎,就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顾忱怔了怔:“……陛下难道打算带上臣一起去?”
    萧廷深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朕不带你还能带谁?”他忽地眉毛拧紧,表情阴沉下来:“你觉得朕不会带你?”
    “臣不是那个意思。”顾忱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张弓,“只是臣终究是个文官……按规矩……文官是不能随行秋猎的,只有武将才可以——”
    “朕明天就把它改了。”萧廷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张弓,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撇。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登时让他看上去带上了几分委屈:“这样你总该去了吧。”
    顾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他不说话,萧廷深连声音也低了下去:“朕把头彩给你,你陪陪朕……嗯?”
    这语气和神态……顾忱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顿时有些招架不住,简直哭笑不得:“……臣要头彩有什么用,还是陛下拿个头彩最好,臣也只能帮陛下看一看位置了。”
    “好。”萧廷深一口答应,唇角微微扬起,“就这么定了。”
    顾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岂不是等同于答应去秋猎了?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而再看看陛下那翘起的唇角,劝他“祖宗规矩礼法在那儿不能随意更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半晌,他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也挺高兴的。
    .
    回顾府之后顾忱的心情一直不错,而且全表现在了脸上,用顾怜的话说,就好像是“吃了一斤糖似的”。
    “哥,”顾怜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她哥,“你怎么了这么高兴,从你昨天回来起就一直在这儿笑,看个书帖都能笑……”
    顾忱心情正好,放下手里的书帖笑道:“要去秋猎了,开不开心?”
    “开心啊!”顾怜差点蹦起来,然而随即想到了一点:“不对啊,往年秋猎不是不许文官去吗?而且也不许带家眷呀?”
    “陛下准了。”
    “真的!?”顾怜兴奋得声音陡然拔高,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忽地又想起一事,不由得转向顾忱:“哥你不是不喜欢去围猎吗?我记得以前都是大哥去……你从来没去过。”
    顾忱确实是不喜欢围猎的,他不喜欢亲手剥夺生命的感觉。从前大哥顾恒还在时,每次春猎秋猎都会叫他,可他一次也没去过。顾恒还笑着说,自家弟弟心软,不想去就不勉强了,有他在,弟弟永远不需要拿起弓箭。
    顾忱的目光放柔了些,对顾怜说道:“我把箭头都去掉了。”
    第一这样不会伤及性命,第二这样他也不会抢了萧廷深的头彩。一想起萧廷深,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又加深了些。
    他确实不喜欢狩猎,不过萧廷深居然用那种方式要他去……不可否认,他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哥你未免也太高兴了……”顾怜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你笑得我害怕。”
    “别贫了。”顾忱笑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不是早就想去看看猎场了?我记得娘之前给你做过一套骑装……”
    .
    过了半月有余,一转眼到了八月下旬,酷暑消退,天气转凉,而秋猎也如期开始。御驾从慎京出发,途径芒山、洛水,最终到了宣仪猎场。随行者包括两宫太后及在京正四品以上武官,龙骧卫、内廷卫、京营,还包括部分官员的家眷——恩准家眷随行秋猎,这都是及少见的殊荣了。
    顾忱不仅是文官身份来参加围猎,更是把母亲和妹妹都一同带来了,自然也少不了百官的侧目。不过自从经历过王永恪一事之后,众多官员基本也都知道了顾忱在萧廷深心里是个什么位置,自然无人敢多言。
    萧廷深更是毫无收敛,直接把顾忱的营帐安排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他如今很宠信顾忱了。至于顾忱自己——早先他或许还会为这个位置安排和萧廷深争执一番,如今他已经懒得去争了。
    准备下场围猎的除了天子,往年的重头戏原本都在皇子身上。可如今萧廷深压根就没有后宫,连他的兄弟在京的也一个都没有,所以重头戏自然就落在了天子和臣子身上。准备下场的臣子除了顾忱,还有几个军旅出身的。侍卫是不准下场的,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确保皇帝和宗室的安全。
    顾忱换好了猎装,掀开营帐门走出来时萧廷深已经在猎场边上站着了。他一出现萧廷深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毫不掩饰眸中的一丝惊艳——顾忱脱下素日的宽袍大袖换上戎装之后,竟然展现出一种别样的坚毅与挺拔。这种气质与他玉一般的温润奇迹般融合在一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待顾忱走到他面前,萧廷深才悄悄去拉他的手,低笑着说道:“朕的尚书大人今日很好看。”
    顾忱瞬间红了脸,瞥他一眼,避开他手:“陛下……太后娘娘和臣的母亲妹妹都在呢。”
    这位“太后娘娘”指的自然是萧廷深生母帝太后,那位皇太后自从到了猎场就始终悄无声息地呆在自己的营帐里,萧廷深还是用老借口,说她“凤体不宁需要静养”,安排了很多人守在她营帐周围,明面上是关心嫡母,实际上是限制她行动。只不过朝中大臣无人愿意触陛下的霉头,看破不说破而已。
    下场的数十人都上了马,萧廷深简短说了两句话之后,天子第一箭开猎。为了帮萧廷深找位置拿头彩,顾忱率先纵马向东北方向而去——那边是一片树林,骑马不好走,但往往猎物最多。
    顾忱纵马疾驰了一段路,冲进了树林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自己,竟然没有一个人往这个方向来,看来萧廷深是把东北方让给他了——大抵在萧廷深心里,有顾忱在就不需要再多一个人。
    顾忱心头一暖,放松了缰绳,在林中缓慢前行。他还没有太深入这片林子,打算先在林子的边缘走走,再继续向里前进。
    然而放松缰绳走了一段路,他头顶的树叶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一枝冷箭宛如闪电,从他头顶飙射而出。虽说并不是冲他来的,但他依旧吓了一跳,瞬间一只手握上剑柄,抬眼向上望去。
    “谁!?”
    顾忱喝了一声,却无人回答。他又看了一会儿,却没找到半个人影。他心中隐隐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这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他迟疑了一下,调转马头,向林外而去。眼看要出林子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萧廷深的一声暴喝。
    “传太医!”
    出了什么事!?
    顾忱冲出林子,大概十丈开外的距离就是他们的营帐。此刻那里围着很多人,几乎所有出去围猎的都回来了。帝太后倒在地上,萧廷深半跪在她身侧,两手都是血,隔了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勃发的怒气——
    “是谁,那箭是谁射的,给朕找出来,是谁!?”
    “陛下息怒!”大臣们呼啦啦跪了一地。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个方向并没有其他人前去,只有顾大人——”
    顾忱此时已经疾步来到了萧廷深身边,一眼看见帝太后肩部中了一箭,血流如注,人事不省,当即就要蹲下去察看她情况,然而猝不及防萧廷深一挥手,直接把他推到了一边。
    萧廷深没有看他,亦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转过头去冲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和宫人怒吼:“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母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让你们这些人全部陪葬!”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颤抖着喊“陛下息怒”“臣等有罪”,接着太医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了过来,然而帝太后伤口在肩部,男女有别,他又不能直接去掀衣服,只得颤抖着请求:“请陛下恩准臣找一位宫女来帮忙!”
    “准!”
    帝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女迅速爬起身上前帮忙,太监们上前遮挡——帝太后的伤暂时不能挪动,必须在这儿处理,而周围都是外臣,必须要避嫌。萧廷深宛如困兽,站在一旁赤红着双眼盯着虚空一点,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顾忱默默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跪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有过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汇。
    第四十六章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细密的雨丝落在面颊上、钻进衣领里,带来一丝属于秋季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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