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马仿佛能听懂般,仰头嘶叫了声,随之头轻轻蹭吴十三的胳膊,似在替主人擦臂上的伤。
    “没事儿,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玉珠。”
    吴十三一脸的担忧,“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真是愚不可及,明知道老狗日的对她图谋不轨,怎么还敢离开她!”
    忽然,吴十三发现前方灯火错错,路边立着一人一马,略走近时发现,竟然是戚银环。
    湿润的地上立插了个火把,将戚银环映得半明半晦,她穿着旧日极乐楼时的黑色杀手服,淋了雨,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越发勾勒出窈窕凹凸的身段,她脸色很差,垂下几缕湿发,手上攥着弯刀,眼神简直比雨后的月亮还要清冷。
    “师哥,你受伤了?!”
    戚银环疾步迎了上去,担忧地抓住吴十三的胳膊,清丽的面庞杀气腾腾:“那些狗崽子死了没?”
    吴十三不着声色地抽离胳膊,往后躲了两步,笑问:“你怎么来了?”
    戚银环不依不饶,厉声逼问:“回答我的话,骏弥和那些狗崽子们死了没?”
    “没有。”吴十三摇摇头,“他们也是听魏王的话办事,本质和我没什么仇恨,况且我蛮中意那个骏弥的,那小骄傲劲儿挺对我胃口。”
    “呸!”戚银环面目狰狞,“那小子仗着是王妃的亲戚,在无忧阁里处处和我作对,你中意他?你脑子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吴十三很不喜欢戚银环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礼貌地笑了笑,便牵着黄马要绕过女人,继续往洛阳走。
    “师哥。”戚银环像小女人似的抓住吴十三的胳膊,眸子含泪,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哽咽不已:“我、我赶了两天路来救你,你就这般冲我摆脸子?”
    “……”
    吴十三叹了口气,默默地将马缰绳拴在路边的小树上,随之坐到火把跟前的石头上,在这时,他仿佛在感觉到疼,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垂眸一瞧,左手缠着的布条早都被鲜血浸透,甚是骇人。
    他咬紧牙关,慢慢地往开解布条,抬眼望向面前的戚银环,笑道:“到底同门一场,你还记得来救我,我真蛮感动的,只是银环,犯不着的,这是我、玉珠和王爷之间的男女感情私事,你在他手底下当差,还是别掺和进来,否则再大度的东家,也不会容忍屡屡造次的伙计,定是要惩治你的。”
    “他怕是没那个机会了。”戚银环狞笑了声。
    “你说什么?”
    河里蛙声太吵,吴十三没听清。
    “没什么。”戚银环自然不会告诉师兄,她离开洛阳那晚给魏王下毒了,算算时间,这孙子就这两日要毒发了,届时全城戒严,袁玉珠势必牵扯进去。
    一想到这些眼中钉、肉中刺不好过,戚银环就开心,她快步走到自己骑的汗血宝马跟前,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和各种伤药,一股脑抱到吴十三跟前,默默地替他清洗伤口、上药。
    见他掌心那条血窟窿,戚银环眼泪顿时下来了,又开始抱怨:“我早都告诉过你,不要接近袁玉珠,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这回是我大意了,没想到无忧阁的杀手这么硬。”
    吴十三耸了耸肩,示意她别担心,紧张地问:“现在玉珠怎样了?”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冷笑数声:“如果我说她已经被王爷糟蹋了,成了双臭不可闻的破鞋,你会不会嫌弃她?还喜欢她么?还把她当成冰清玉洁的仙子么?”
    “你这是什么话。”
    吴十三怒道:“她从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些对她施暴的人,我心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她?”
    戚银环颇有些讶异地望着男人,忽然嗤笑数声,转而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
    吴十三烦躁极了,手不由得握成拳,才刚包好的掌心又渗出了血,“我现在就怕她性子太刚烈,惹翻了魏王,有被杀的危险。”
    “你说的没错。”
    戚银环冷笑了声。
    “什么?”吴十三急得抓住女人的胳膊,皱眉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戚银环咬牙切齿道:“你那晦气的玉珠被陈老二诓骗到王爷外宅,王爷要睡她,她不肯,被王爷打得好惨,这蠢货居然敢拿碎瓷片划了王爷的脸,王爷恼了,让陈二将她带回去好好管教,哪知刚说完这话,王爷就被吊灯给砸晕了,人现在都没醒呢。”
    听见玉珠被打,吴十三立马坐不住了,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原地来回踱步,“怪不得这两日眼皮老跳,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冲到戚银环跟前,焦急地接连发问:“玉珠被打得严重么?现在安全么?”
    “我不知道!”
    戚银环烦躁地朝男人吼:“我没见过她,是陈二找到我,说袁玉珠那小贱人央告我赶紧来救你!”
    “你说什么?”吴十三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般,一把抓住戚银环的双肩,使劲儿摇:“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知道!”戚银环真恼了。
    “不是这句。”吴十三紧张极了:“你刚才说……是玉珠央告陈二找你,让你来益阳县救我?”
    “是!”戚银环气吼吼地冲男人喝了声。
    “哈哈哈哈。”吴十三顿时乐了,在原地直蹦跶。
    见男人像只猴儿似的犯蠢,戚银环恨得叱道:“你发什么疯!”
    “我高兴啊!”吴十三俊脸绯红一片,兴奋道:“我关心的人恰好关心我,我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我,这难道不是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
    说到这儿,吴十三脸色又从晴天转成乌云密布,闷头径直冲向自己的黄马,碎碎念道:“我怎么还在这儿啰嗦,得赶紧回去救她。”
    见男人要走,戚银环忙冲过去拦,她抓住马缰绳不松手,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求他:“师哥你别走,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什么权和利,也不争那些所谓的虚名,我觉得你说得对,狡兔死走狗烹,魏王已经不信任我了,我是时候抽身退步了,咱们一起回我的家,我爹爹会护咱们周全,若是你不愿意,那咱们就去雁门关……”
    “银环,别这样。”
    吴十三使劲儿将缰绳从女人手里抢回,他轻按在女人的肩上,温柔地摩挲着,委婉地拒绝:“你能想通这层,师哥还是很高兴的,江湖飘零了这么多年,我累了,你也累了,玩够了就快回家去吧,回到你父母兄弟跟前,将来嫁人的时候给师哥捎个信,我和你嫂子来吃你的喜酒。”
    “吴十三!”
    戚银环愤怒地甩了男人一耳光,怒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否则我必要你付出代价。”
    吴十三顿时收起笑,他摸了摸被打疼的侧脸,一把推开女人,翻身上马,单手抓住缰绳,只说了句“告辞”,双腿夹了下马肚子,踏着月光朝洛阳奔去。
    “吴十三!”
    戚银环朝男人远去的背影大喊,可任凭她如何追、如何喊,他始终不曾回头。
    女人绝望地瘫坐在地,双手捶自己的腿,放声大哭,寂寥的官道上,连个鬼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天地间,只有她一个。
    她被抛弃了,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喜欢她,这些男人都在鄙视她、利用她。
    “是你逼我的!吴十三,都是你逼的!”
    戚银环抹掉眼泪,爬起后直朝自己的汗血马奔去,她从马背上取下个长木匣子,手轻轻抚着盒身上的浮雕花纹,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剑。
    没错,两日前离开洛阳的时候,她除了给魏王下药,还去了趟兰因观。
    她在桃花树底下将吴十三的剑挖出来了。
    戚银环狞笑了声,“吴十三,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仍伤了我的心,那就别怪我做绝了。”
    说罢这话,戚银环拿着剑,翻身上马,朝益阳县的方向奔去。
    第69章
    破旧的山神庙中火光错错,荒草长了半人来高, 颓垣断壁成了各种虫蛇的天下, 屋檐下正“咚哒咚哒”地往下滴水。
    庙不大,最中间生了堆火,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十多个杀手, 或多或少身上都带了点伤。
    骏弥斜坐在坍塌的神像下,低头间,微潮的黑发垂在鼻梁上, 不同于吴十三那般五官挺立精致, 他更多的是汉人文采风流的俊雅, 男人麻利地脱掉外衣,从包袱里拿出个小酒瓶, 牙咬开塞子,轻轻地往伤处淋。
    烈酒就像无数只蝎子, 疯狂地蛰伤口, 骏弥薄唇紧紧抿住,寻了上等的药粉, 仔细地包扎。
    哎,没想到又输了,平心而论, 吴十三风餐露宿赶了两三日的路,本就疲惫,还能那么强,真挺厉害的。
    不过他有信心, 下回一定能取胜!
    他和吴十三算朋友吧, 嗯, 应该算。
    骏弥莞尔,喝了口酒,辛辣顿时席卷了舌齿,说实话,他其实蛮羡慕吴十三的,鲜衣怒马、恣意爱恨……而他自小便跟在王爷身边,长了耳朵不能乱听,长了嘴巴不可乱说,行动间全是规矩,王爷虽待他极好,但也是不甚自由高兴。
    骏弥略扫了眼,这些大老粗们正在火堆前坐着疗伤、烤肉吃酒,闲谝。
    “依我看,咱们今儿一拥而上,定能将吴十三击杀!”
    “得了吧,若是真把他逼上绝境,咱们有几个能囫囵个回去的。”
    “我说老四,你能不能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这下可好,纵虎归山,到时候咱们回去后怎么在主子那里交代啊。”
    听到这儿,骏弥一个冷眼横过去,呷了口酒,“是我放走吴十三的,等回到洛阳后,我自会向主子请罪,绝不会连累诸位兄弟。”
    话音刚落,山神庙顿时哑然无声,惟能听见干柴遇火发出的轻微爆裂声,诸杀手小心翼翼地交流着眼神,各干各的事。
    这时,诸人话锋一转,默默替二把头骏弥找补。
    “依我看哪,主子先前给咱们下的命令是围猎,能活捉回去最好,其实本质上主子还是想让咱们二把头小试牛刀,与那小子交一下手,说不准以后吴十三也会加入无忧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放他一马又如何。”
    “可不是,吴十三回洛阳属于自投罗网,死生全由主子爷定夺去。”
    骏弥没言语,往他的长剑上淋了些酒,仔细地擦拭,而这时,这帮人又换了个话题。
    “说起吴十三,就不由得想起了戚阁主。”
    “提她作甚,一个靠睡爬上来的贱坯子,如今无忧阁谁瞧得起她。”
    “可不是,咱们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了,被她个小丫头片子又打又骂的,记得惠五哥不?去年这贱人心情不好,半夜越墙闯进主子的外宅,恰巧那晚惠五哥值夜,发现异动后带人围上去,见是她,赶忙陪着笑脸请安,没想到这贱人不由分说抽出刀,砍了五哥三十几刀,不仅如此,她还得意洋洋地往五哥伤口处撒毒……后来五哥下半身都溃烂流脓了,生生在痛苦中捱了半个月才咽气。”
    “正是呢,当时她正得主子重用,咱们敢怒不敢言,如今老天开眼了,她也有失宠落寞的时候,听说她犯了主子的忌讳,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她要脸,不敢出来见人,在陈老二的外宅里躲了一个多月呢。”
    说到这儿,诸人顿时哄笑成一片,话题既然开了,大家便忍不住,将素日里对戚银环的不满全都吐出来。
    “我瞧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没错,这贱人公器私用,把她老子兄弟全都扶持得封爵做官,用无忧阁的人力物力偷摸替陈老二办脏事,结果最后陈老二的银子全进她自己的腰包里了,咱们一文钱都没见着。”
    “一个靠背叛旧主情人爬上来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咱们二把头。”
    那边聊得起劲儿,骏弥只默默地擦剑饮酒,并不加入,其实王爷早都找过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寻个由头,将戚银环换下去,提拔他做无忧阁的阁主。
    正在此时,骏弥听见抹细碎银铃声,像鬼魅般,飘忽不定,多年来的侍卫生涯让他立马警觉起来,抬眼望去,兄弟们还在热火朝天地侃,并未有任何动静,难道是他幻听了?
    骏弥自嘲一笑,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出去巡查一圈,谁知刚站起身来,忽然闻见股淡淡的依兰香气。
    “不对劲!”骏弥立马握住剑,喝道:“来硬茬了,快抄家伙!”
    诸人这才意识到危险,其中有个擅长使毒的杀手忙用胳膊按住鼻子,焦急地呼喊:“有毒,大家快掩住口鼻!”
    谁知还是迟了,之前被吴十三重伤的几个人体力不支,已然倒下。
    骏弥此时也有点晕乎乎的,用力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忙让众人摆开阵,他警惕地环伺四周,紧张得心砰砰直跳,行事如此刁毒,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骏弥朗声道:“戚阁主,既然来了,那请现身吧。”
    人没来,那清冷妖异的冷笑声就先响起,如鬼哭般哀怨凄惨、又如妖魅般诡异嚣张,在这夜半的山神庙里显得异常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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