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位声名鹊起的傅褐大人,同祝知宜一样,不过是一面掩人耳目的旗幡,只不过,一面在朝中,一面在宫中,左右前朝后宫,都逃脱不开梁徽的手掌心。
    这很梁徽,至微至细处藏锋刃,不动声色算人心,祝知宜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括苍矿井……户部知道么?”
    “理应不知,”梁徽答得谨慎,“也不一定。”佟相屹立三朝不倒,眼线遍布天下,想要瞒梁徽还是做得到的。
    远处传来声响,是夜里巡宫的侍卫,首领对着两道模糊的人影呵斥:“什么人?宫禁已过还在宫里晃荡!”
    祝知宜被吓一跳,梁徽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他前头,淡声道:“是朕。”
    “皇、皇上?君后?”首领吓一跳,似是不敢置信两位深更半夜不带随仆秉烛夜游,主子的情趣他不懂,“皇上怨罪,臣——”
    梁徽挥挥手:“无碍,下去吧。”
    列队还未走远,梁徽只得奏近祝知宜耳旁道:“便是朕手上这些消息,也未经验实。”
    温热的气息呵在耳畔,祝知宜耳尖痒得动了动。
    他点点头,所以他说梁徽根本就不是去春猎的,是去打探传闻中的矿址,也是去试探各路人马的底。这是一场赛跑的较量,与对手的赛跑,与时间的赛跑。
    梁徽忽然停下来,望着他:“个中真假,便要清规陪朕一同去探寻了。”
    祝知宜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梁徽几分真几分假,只听他道:“清规不是问朕在这世上还有没有稍微信得过的人么?”
    祝知宜忽而觉得手中暖炉有些烫。
    梁徽却没再往下说了。
    好长一段路,眼看就要走到头,祝知宜的手已经暖了起来。
    凤随宫就在前头,门檐只挂一盏微弱的宫灯,梁徽看那寒碜宫灯的芯火在簌簌风雪中摇摇欲坠,有些无奈,祝知宜执掌中宫后便下过严令,禁钟敲过之后各宫不许再灯火通明彻夜不熄、节源开支。
    他暗自寻思明日定要记得让张福海将他库中那盏鎏金白玉描瓷灯找出来。
    “回去吧,朕就不进去了。”
    祝知宜背对着宫殿,站在他对面,将怀中的手炉递给他。
    梁徽低眸看了两秒,笑了,伸手接过,又随手替祝知宜扯了扯披在肩上但被夜风吹得有些滑落的大氅。
    手收回的时候指尖不小心擦过了他的耳垂,祝知宜无端面热半分,疑惑地看了梁徽一眼,他微微往后仰了些微:“皇上回去小心。”
    梁徽看他一步一步走远,清瘦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忽然想起年幼时的南书房。
    彼时少年祝知宜动作慢,每日放课后,总有不同的人到宫门口等他这个小仙童,皇子郡王,也有伴读的世家公子,有的是向他请教,有的等着抄他的功课,有的是邀他去玩。
    梁徽……梁徽是远远看着,他是没有资格去南书房的,他只是拿着扫帚和泔水桶经过。
    每日、同一个时刻经过,阴晴雨雪,一刻不差。
    祝知宜就要跨进宫门时,忽然听见梁徽在身后喊:“清规。”
    他回过头,只见梁徽于鹅毛大雪中长身玉立,雪光衬得他眉目格外漆黑,眸色如深潭:“跟朕道明日见。”
    “?”祝知宜不解地眯了眯眼。
    梁徽目光定定锁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跟朕道明日见。”
    想到对方天寒地冻中送了自己这漫漫一程,祝知宜还是依言道:“皇上,明日见。”
    他自小重规矩,礼仪好,随意拱手作揖也显得郑重恳切,情意深重。
    梁徽却道:“不是。”
    祝知宜神情疑惑,歪了下头,不明所以的样子有些罕见的呆气。
    梁徽不放他走,面色有些执拗,轻声提醒:“清规该唤我什么?”
    祝知宜面露难色搜肠刮肚,半晌,恍然,又颇有些无语,重新拱手作礼,郑重道:“梁君庭,明日见。”
    梁徽亲耳听到还是怔了一秒,仿佛他也是当年在南书房等祝知宜放课的同窗,他们金兰结袖,朝夕为伴,翰林先生一声放课,彼此作揖道别,承诺一句“明日见”
    梁徽唇角微微一翘,挥挥手,示意祝知宜快进去。
    春猎出行之日,三军护卫,列队齐发,过晋州丘陵、平燕河源,最后抵至雁行山。
    时渐春暖,沿途杏李新燕,草垒碧丛,帝后同车,祝知宜看书,梁徽看祝知宜。
    “……”祝知宜单肘支在车窗,书卷半掩,有些懒困撩起眼皮,一双明眸无意间露出高卧兰斋的疏懒风流。
    目光对上,梁徽也不闪躲,微微一笑,给他倒了杯茶:“歇一歇。”
    “谢皇上。”茶水将祝知宜的唇珠浸湿、润红,梁徽淡淡移开视线,“清规在看什么。”
    “一些地方图志。”
    梁徽坐过来,掀开车帘,一派好春光:“清规想知道什么?”
    车轿不小,但两人面对面坐着,膝盖和脚还是会因马车的晃荡而碰到,一股细密微热的骚动贴着皮肤传来,祝知宜将腿微微并拢,梁徽直视他,岿然不动,任由二人足膝相抵,无端生出一股亲昵。
    “……”祝知宜的腿挪无可挪,“皇上知道什么?”
    梁徽拉着他看窗外青绿春色:“清规知道朕曾被流放吴地么?
    “……耳闻”,只是祝知宜没想到他会这般毫无芥蒂同自己谈起。
    梁徽点点头:“原来清规知道啊。”
    祝知宜:“……”
    第19章 挺像的
    梁徽自嘲笑笑,他不是什么正经皇子,别说是流放,便是死了也未必有人知道和在意。
    “流放会羁经很多地方,”梁徽给他指,“平燕河源的台柳长得最好,浅滩平阔,一开春农人就相争剪柳枝到市集贩卖。”
    “最嫩那一茬价钱最好,手工人把它编成各种小动物、篮子,等踏青的公子小姐来买,滩涂不宜精耕,官府倒不如全部还林,把水土流失的亏空也一同治了。”
    “秦郡是冬麦最好,背风坡地,水源充足,适合冬季作物。”
    “以往京畿粮仓告急总是从晋州输运广城稻,其实只要将汴河打通,秦蒙平原的冬麦能供给皇京五州。”
    祝知宜觉得听梁徽说这些比看枯燥的地方图志有趣,他不禁侧头,梁徽在看很远的山丘,语气也平淡,眉眼倒是没带平日那点半真不假的笑意。
    以前他祖父总说先太子质纯性善,会是一代难遇的仁君,要祝知宜躬倾余力尽心辅佐。
    祝知宜深以为然,但此刻却不禁想,或许在太平盛世先东宫能成为一代仁君,但在这种权臣独大,诡谲暗涌的时局里,或许梁徽才是更适合的君主。
    他够狠,也耐得住,眼界阔,吃过苦,与高谈论阔纸上谈兵的朝臣不同,真实地见过、感受过这个皇朝,山水地形、人文风土自在胸壑,假以时日蛟龙覆云苍狼初醒成为一代雄才大略的九州霸主也未尝可知。
    思及此,祝知宜有些遗憾,无论梁徽未来是不是称霸九州的明君,他都不可能作那同缔太平盛世的济世良臣了。
    “清规在想什么?”
    祝知宜回神,忽有些心虚,但又觉不当心虚,遂面不改色道:“皇上博闻,见多识广,臣自愧。”还给他倒了半杯热茶润嗓。
    梁徽接过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他,笑道:“这还是清规头一回给我斟茶。”
    “……”祝知宜转移话题,“皇上是想打通汴河与燕水么?”
    梁徽自嘲一笑,直接说:“做不到。”
    祝知宜不语,确实做不到,汴河接通秦楚,涉盐司粮仓,官税大户,梁徽现在还插不进手。
    但梁徽又道:“但迟早要通。”
    他这般说了,祝知宜便不疑,梁徽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
    途中有影卫呈报密函,梁徽也不避祝知宜,直接拆了。
    这下轮到梁徽看密函,祝知宜看梁徽。
    他小时候一直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五殿下没有什么印象,其实年轻的帝王生得很漂亮,眉目英隽,鼻梁高挺,专注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心。
    好一会儿,梁徽突然掀起眼帘,祝知宜反应极快,堪堪垂下眼去,极其自然地,目光堪堪擦过,并没有交错到一处。
    他莫名松了口气,顺势闭上眼,佯装小憩,便没有看到,梁徽暗自弯了的嘴角。
    祝知宜渐渐真的沉入梦乡,这些天太累,出行事宜繁杂,祝知宜在梦中也不得安宁,蹙了眉心,梁徽伸手去接他那快要落空的脑袋。
    长发漆黑柔软,缠在他指尖,梁徽捻了捻祝知宜发丝,不知在想什么,马车忽而晃顿起来,梁徽索性坐到他那边,将人脑袋搁到自已肩上。
    祝知宜睡得沉,蹭了蹭他的肩窝,半梦半醒中,好似听到有人来报:“……傅君容……劳顿…请……皇上……探望。”
    梁徽忙伸手捂住祝知宜的耳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侍久久等不来回复,试探着抬头,对上皇帝凌厉的眉眼,心一跳,退下去了。
    祝知宜许久未睡过这样一个安眠觉,醒来时恰逢行队驻足河边休憩,河溪清澈,祝知宜就在岸边看马儿饮水吃草,胡勒烈颜列队尾段走过来问安。
    祝知宜点点头说不必拘礼。
    烈颜看看河面又看看他清丽的侧脸,咧嘴一笑:“君后可是想吃鱼了?臣可以下去抓。”
    祝知宜挑眉:“你还会抓鱼。”
    胡勒烈颜借机诚邀他来自己家乡:“臣自小在天池边长大,夏日下河,冬日凿冰,那里的鲇鱼最是肥美味鲜,若是君后有机会来,臣定要带您尝一尝试孜然碳烤的。”
    祝知宜听他夸北羌多了,也有些不甘示弱,负手道:“好,不过还是先请烈颜王子尝一尝我大梁的河鲜澄蟹,大梁河源丰足,澄湖鱼米之乡,三秋桂子十里荷香,桃花流水鱖鱼肥,若殿下不急着回去,可待到秋高之时,赏菊吃蟹。”
    胡勒烈颜一喜,上前半步:“既然君后盛情邀请,臣——”
    忽然,“咻”地一声,头顶划过一柄剑,柳叶枝条被砍落纷纷扬扬,剑又回鞘。
    梁徽的。
    皇帝在不远处听完禁军都督呈报事宜,走过来捡拾起那柳枝,修长手指转动。
    祝知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眼神飘过来。
    梁徽也不抬头,编好了一只蜻蜓,才递到他面前,有点遗憾地笑笑:“不是春日最新的一茬了。”
    此地还未出燕平,祝知宜接过来,章台柳果然碧色翠郁,筋脉、叶形、长势都比宫中的人工柳可观。
    祝知宜左右打量,有些爱不释手:“每一茬都好,绝胜烟柳满皇都。”
    梁徽贴近半步,伸手教他如何将柳蜻蜓的翅膀撑起来,道:“朕看这韩愈分明就是跟张籍在炫耀。”这诗就叫《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两人一人掉一句书袋,胡勒烈颜在博大精深的诗词歌赋中原文化插不进话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梁徽站到另一边,恰恰挡住他看祝知宜侧脸的视线,扬起手上还剩的两条柳枝:“清规还想要什么?”
    祝知宜领教过他的手艺了得,打算想个难些的,他对上梁徽漆黑如墨的眼,鬼使神差轻声道:“狼。”
    “什么?”梁徽凑得更近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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