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和梁徽不谋而合,他早就算好的,如今有人为他提出来再好不过,但他还是问:“理由。”
    “敢问皇上是只想守成还是立志于九州?”
    “守成如何?九州又如何?”
    “若只是守成,那这仗也不用打得太漂亮,赢了即可,继续修修补补这不太平的王朝倒也能苟延残喘个好几十年。”
    梁徽也不介意他的冒犯,不动声色道:“继续。”
    “若是皇上放眼九州,臣倒是认为这次西南之乱是个绝好的契机。”
    “所谓不破不立,皇上御驾亲征,亲自帅兵,一是彻底铲除大梁最后一位异性王,从此彻底废除分藩,集权收归中央。”
    “二来是接揽西南军权,皇上不是苦于北羌、南疆的兵权收不回来么?既然连墨大将和长公主都动不得,那就从西南入手,文治太平,武治乱世,真正大业从来都是在马背上取得的,兵一定是要自己带出来的才忠诚,即便如今姬家看似投诚,但皇上手上没有一支彻底属于自己的军队真的能安卧龙榻么?”
    “三来是借此彻底粉碎世家,福王勾结东部,事关江津一案,怕是朝堂中的半数官员都多少牵涉其中,君后査到的证据,回了京后总归还是要再经大理寺、督察院的程序,流程繁杂苛冗,不排除他们官官相护伪造藏匿证据,其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则功亏一篑。”
    “但皇上您亲自去查实的论断,按照例制,天子亲临御断,则不必再经大理寺督察院,也无人敢质疑,可直接下罪,届时惩治世家、废除丞相师出有名、水到渠成。”
    “总之,这一战对皇上是天赐良机,”隋寅眼睛毒,看人一向准,若是梁徽没有这个野心他绝不开这个口,“端看皇上愿不愿意抓、抓不抓得住了。”
    梁徽淡淡凝他,祝知宜眼光确实不错,竟能在满朝庸官挑出这等魄力非凡格局宏大之人,隋寅能想得到的那些梁徽自然也想得到,但他仍是很沉得住气:“即便要抓住,也还时机未到。”
    隋寅脑子一转,也明白了,其实皇上根本不是被他说服的,人早有打算御驾亲征,只不过是在拖,在等,在等朝臣们急起来,因为皇上是不能先开这个口的,他得等朝臣们急了来求他。
    按照大梁例制,若是遇上难打得下来的战役,天家是要派出皇子或亲王亲临援军以慰军心以壮声势的,但梁徽这一代争储激烈没剩下兄弟手足,他自己也还没有皇子,宗室里更没有适龄的亲王,那便只剩天子御驾亲征了。
    朝堂上几派世家权臣本不愿天子亲掌兵权,可是平西大军出师不利,噩耗频传,朝中无将,眼看外扰内乱就要祸及京城,梁徽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这群贪生怕死之辈反倒急了起来,纷纷附和议事阁主事隋寅恳请天子御驾亲征。
    当然,亦有不少人是等着看笑话最好新皇就此命丧沙场。
    梁徽要的就是他们急,否则他主动提出要亲征南下指不定被多少人当作急着染指兵部趁机收权然后阻着拦着使绊子。
    如今不是他急着要去南边,是他们求着要他去的。
    石道安问皇上是何时动了南下的心思?
    他的学生他知道,梁徽不是耳根子软的人,绝不可能三言两语便被旁人煽动唆使,他若是自己不想去,满朝文武在乾午门长跪他也懒得理一眼。这分明是他自己的主意,满朝文武是正中他下怀、被他用来顺水推舟了。
    梁徽垂眸淡道:“从他南下的那一刻便在想了。”隋寅说的那些他早就想到过,但迟迟没有动身,只是想朝堂上那些废物欠他更大的人情。
    石道安一怔,果然,又是因为那位。“那为何决定此时动身?”
    “因为——”梁徽握拳的手紧了紧,“他来信说想亲自潜入郎夷了。”
    那一刻梁徽忽然觉得这次分别中发生的变故和失控要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
    “皇上想好了吗?”
    “嗯,想很久了,” 梁徽宽慰他的老师:“反正朕留在京中也不过是和朝上那群废物大眼瞪小眼,何不去做些真正有用之事。”
    石道安问:“那京中怎么办?”
    “京中有议事阁,如今他们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世家有沈华衣里应外合牵制住,丞相那头,朕已经把太后和佟瑾软禁起来,他无儿无女,还算看重这两位血亲,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别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梁徽是挟丞相以令百官,石道安无话可说,只道:“陛下乃蛟龙,终是要翱于九天,绝非寸池所能困缚,臣便不多言了。”
    梁徽雷厉风行,即刻动身,行军规模不大,但随行的都是京羽卫里的精锐,梁徽又熟识地形,远途经验丰富,抄了近路,用时比预计中少了十来日。
    离蜀西越来越近,但祝知宜来书越来越少,若不是他身边的暗卫坚持每日报平安梁徽都要以为他没了音讯。
    再过天南关便要进入渝郡地界,南边的冬天并不比北方好过,蜀藏阴冷,寒潮刺骨,终日无光无暖,令人心情沉郁,行军艰苦。
    但梁徽自小吃的最多就是苦头,倒也不觉什么,再苦能有以前那些屈辱苦吗?
    一路行军,他不摆天子架子,跟京羽卫同吃同住,甚至很多御寒取暖的土法子还是他亲自教人的,军中将士都敬重他。
    梁徽这种人,若是真想要俘获谁的心,那便没什么人能轻易逃脱,八面玲珑不失沉稳冷静,气场威严但礼贤下士,很快,天子变成了军心所向。
    梁徽在外也不爱叫人跟在身边侍候,自己生了火烧水,突然接到急报——“晌午时郎夷镖队挑衅滋事,同沅水河渔民产生矛盾,一个时辰前,夷军忽然以此发兵,现正在往沅水方向行径。”
    梁徽幽黑的双眼眯起,折断手中的木柴。
    隋寅擦擦额上的汗继续道:“福王将城门的驻军撤走了一半,很快就会与他们的将帅英穆会面。”
    “姬家军已经根据陛下的指示从淮连山脉北侧翻越雪山,最快明日晌午便能抵达蜀中。”
    “还有就是一一皇上,迁目似乎怀疑了。”
    迁目是沙门郡的守将,祝知宜带着一支编号为“飞燕”暗卫潜入的正是郎夷国专门辟来种植蛊毒草的沙门郡。
    火光映在梁徽幽深的黑瞳里跳跃,他果断下令:“命“飞燕”即刻返程!!”
    “传令下去,我们明日提前两个时辰出发,务必两日之内顺利进蜀。”
    “是!”
    蜀西与沙门郡相距不远,梁徽很快收到祝知宜回信。
    他不赞成梁徽完全撤回“飞燕”,迁目只是进入战时警备状态,收严关卡,并没有察觉他们的异动。
    他已经大致摸到了沙门关近年来出入关文书、输出毒蛊的账籍所在和此次存放蛊毒的仓储,现在撤走则是功亏一篑。
    第56章 国之脊梁吾辈楷模
    且沙门是郎夷通向大梁最大的关口,行军、兵器、粮草运输无一不经于此,他留在此地便能随时掌握敌军动态。
    梁徽不允,迁目此人阴险狡诈手段残酷,祝知宜人手薄弱,万一落入他手中不堪设想。
    祝知宜每日飞鸽传书同他拉锯,再三保证不会出事,梁徽懒得听他废话,到了后头干脆直接连下七封敕令让祝知宜即刻撤回。
    祝知宜便不再回信了,梁徽气得都笑了。
    抵达汉中,与平西大军汇合,刚驻扎好营地,隋寅匆匆来报:“皇上!沙门大火,烧到了沅水,‘飞燕’已经听命撤到曲昌,但——君后没有随军撤回。”
    梁徽双瞳一缩,心跳得猛烈,他算是知道了,祝知宜真要是打定了注意要做干一件事,天皇老子来了也拉不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强作冷静吩咐:“备马。”
    “?”隋寅没动。
    梁徽快速地套上夜行衣,厉声命令:“备马!”
    “……是。”隋寅汗涔涔地说,“臣立马从平西军里调一支护卫——”
    “不必,打草惊蛇他更危险。”
    “?”隋寅惊愕,皇上这是准备只身潜入敌国救援,太危险了,他时刻牢记君后的教诲——护佑天子安危,身为君死不足以,冒死阻止梁徽:“皇上万不可身犯险。”
    梁徽低着头利落系好夜行衣,冷漠道:“让开。”
    隋寅一动不动:“皇上赎罪,君后之命,臣不敢忘。”比起梁徽,他下意识更不敢违逆君后的嘱咐。
    梁徽再说一遍:“让开。”
    隋寅硬生生扛着他犀利寒肃的目光:“臣恕难从命。”
    梁徽高声道:“隋寅,你要抗旨吗?”
    隋寅身子恭得更低,但还是没让开,即便得罪皇上他也要做到答应过君后的事。
    “别以为仗着有君后朕就不敢罚你。”梁徽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用了内力将他一把推开,上了马,飞奔而去。
    “皇上——”隋寅爬起来追了几米被甩开大老远,来不及调军,只得即刻命附近两个暗卫跟上。
    梁徽快马加鞭抵达曲昌,对岸的关镇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兵民都去救火了,城门关卡疏散混乱,梁徽靠着乔装与几句当年流放南部时学的夷语混了进去。
    皇仓有重兵把守,祝知宜早就踩过点,仓储、密室、公文典籍、通关文书都在最里头的官署。
    他身手敏捷地偷到了几封通关碟文,剩一本壬午年间的账目,前头无一失手,他欲如法炮制浑水摸鱼,忽而一个夷兵朝这头走过来。
    被发现了!
    祝知宜心头大跳,拔剑跃起。
    立马有人触动机关,如密雨般的暗箭直面射来,祝知宜单枪匹马,躲过重重关卡,他的衣袖和发梢已被燃起火星……夷军残忍无道,绝不能落入他们手里,祝知宜摸了摸怀中的文书,索性往更烟雾缭绕的地方潜去,火光阻挡了夷军。
    火越烧越大,浓烟重重,祝知宜略加思索,毅然决然放弃了逃走的良机,账目就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不甘心!
    祝知宜狠了心冒着火光杀入密库,正要试解壁柜时,侧旁忽而刺出十来把利剑,祝知宜下意识一躲,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有一把剑刃离他的眼珠子就只隔分毫!
    这些是专门养在皇仓保护蛊苗的药人,刀枪不入百斩不死,祝知宜两拳难敌四手,体力耗尽。
    忽然,药人从他侧后方飞出毒镖,祝知宜防不胜防,眼睁睁看着那淬了毒的镖箭在他瞳仁中一寸寸放大,就在他心脏几乎停跳之际,一股巨大的、迅猛的力量自他身后将他整个人抱起,在空中翻腾了几个圈后双双摔到一旁。
    他竟然在猛烈的撞击中闻到了梁徽的味道,就是那种宫中常点的、令人心安的檀香。
    祝知宜一抬头便对上一双眼角泛红的眸子,幽黑狠厉。
    竟然真的是梁徽!怎么会……
    来了帮手更好,祝知宜雷厉风行指挥这位不辞千里远道而来的援军:“皇上帮臣挡一阵,臣去去就回!”
    “……”他还敢使唤自己,梁徽杀红了眼,咬紧牙关叱道:“祝知宜你敢去!”
    祝知宜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那火光越发刺眼的机文密室,执意要去。
    一步。
    就差一步了。
    热光灼灼,火舌舔舐着密仓,祝知宜被呛得咳嗽不停,心肺中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走,步伐开始飘忽不稳,袖子和衣角燃起的火星生生烧灼着他的皮肤。
    梁徽看着越烧越烈的大火和来势汹汹的药人,密库火海一片,现在进去就是送死,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外头铁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凶狠地要把祝知宜架走,祝知宜竟挑剑相迎,躲过他的要挟,像一尾鱼似的滑了出去,执意往火海中飞去。
    梁徽大怒,腾地而起,落到他面前,狠重出剑。
    祝知宜顽固抵抗,别的将士和援军都是同仇敌忾同生共死,只有他们恨不得相互掐着脖子跟对方狠狠打一架。
    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两人都毫不留情。
    终究是祝知宜体力殆尽,在仓外无数带毒的暗箭发射的前一刻被梁徽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势掳出皇仓,穿过层层突围,飞马疾驰往大梁边关走。
    祝知宜挣不过梁徽,一路被劫持出了山谷关,眦红了眼,胸口起伏,极不甘也不解地质问:“皇上为何要阻止臣!?臣就差一步了!”
    最后一步。
    他潜伏异国布局了这么久,等了那么久,就为了这一天,就连这场火也是他放的。
    “只差最后一把火,臣就能将他们所有蛊苗烧毁以绝后患,皇上知道若是让那些苗进了大梁会造成什么后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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