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法子,可惜无计可施。
    容语北上,势在必行。
    容语比谢堰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一路奔波,五脏庙闹得厉害,她顺手抓起案上一叠花生,塞入嘴里磕,反倒是笑吟吟道,
    “谢大人,你不该高兴么?若是许昱除掉我,二殿下该要记你一功。”
    谢堰神情凝重望着她,并不接话。
    他眼底的忧愁做不得假。
    容语收起笑意,正色道,“谢大人不必愧疚,陛下离不开我义父,又对徐越心生猜疑,唯有我这个新手,用得放心,他遣我去前线,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我义父当场不曾阻止,必也是存了历练我的心思。”
    “再说了,那夜我不去偷密诏,端王就不会杀我了?逮着了机会一样下狠手,我还是那句话...”容语将手中最后一粒花生扔入盘子里,语气平淡,杀气却磅礴,“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谢堰眸色沉沉,“我会尽可能替你肃清一些障碍,你自己也要当心,还有十日便要出征,你做些准备。”
    容语颔首,“多谢,”想是累了,她打了个哈欠,又望了一眼谢堰,“还有事吗?”
    谢堰眸色一顿,摇头道,“无事....”
    庭院深深,月华如练,青烟流泻在院中,浮现迷迷茫茫的雾,一如他此刻迷茫的心底。
    容语疑惑地盯着他,就为这点事眼巴巴截她的路,回了宫她不就知道了么?
    也没多想,拾起桌案的茶水喝了一口,“那我先回去了....”
    谢堰视线落在她脸颊,明明生死攸关,那双明澈的眸,平平淡淡,丝毫不在意。
    瞧见她眼下略有乌青,想必近来极累,便道,“我已点了一桌珍馐,你一路辛劳,用了膳再走...”
    容语摸了摸肚皮,又闻到了香气,干脆朗声一笑,
    “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又折回来坐下。
    谢堰唤来婢子伺候容语净手,又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与她一道跪坐下来。
    容语食不言寝不语,谢堰不是多话的性子。
    一顿饭吃得无波无澜。
    容语看着自己这头一扫而空的碟碗,再瞅着谢堰吃得斯文,不免有些讪讪,她擦了嘴净了手,吃人嘴短,关心道,“谢大人伤势好全了?”
    谢堰放下碗筷,目光不偏不倚望入她的眼,“好全了....此行你可有什么打算?”
    容语陷入沉思,默了片刻,摇头道,“还没想好,但有一点需牢记,蒙兀是强敌,绝不准许端王一党损公利己。”
    “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复命。”容语这回不再迟疑,挥挥手匆匆离开。
    谢堰站在廊下,静静等她走远,才打另一个方向离开。
    容语回宫,立即被皇帝召见,皇帝将今日廷议决议告诉她,最后郑重道,“容语,你便是朕的眼睛和耳朵,前线的事,朕只信你,你可明白?”
    “臣一定不辱使命!”容语心里清楚,明面上她是监军,暗地里还不知有多锦衣卫与东厂的爪牙盯着,她可不能大意。
    是夜又去拜见刘承恩,刘承恩不放心她,里里外外将北境及主将底细说与她听,容语心里大致有了数。
    回到自己值院,却见福儿坐在床榻早已哭成泪人儿。
    她手里抱着一团衣物,该是在给她收拾行装,瞧见她回来,泣不成声,“怎么会遣你去前线呢?你年纪轻,哪里镇得住那些老将.....这一去,年前是别想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备冬袄呢......”
    她一双眼肿如红桃,看得容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红缨出事,她离开家,这两年居无定所,行李不过两三件,随时皆能利落转身,如今脚步还未迈,便有人对她牵肠挂肚。
    福儿这份心意,虽是牵绊,也是真心实意。
    容语站在门口劝道,“我不过是个监军,又不去前线上阵杀敌,能有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翌日,容语将随军出行的消息传了出去。
    在府内闷了好几日的朱赟,急吼吼入宫寻她,可惜容语过于忙碌,他等了半日见不着人,便去了虎贲卫寻王桓,王桓一听容语要出征,急得拍案而起。
    “她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不行,我要跟着去!”
    “等等,你凑什么热闹...”朱赟将他按住,“咱们得想个法子,拦住她。”
    午后,朱赟又邀上许鹤仪,着人去请谢堰,谢堰去了二皇子府邸,许鹤仪闻讯倒是匆匆从衙内出来,三人在皇城附近的酒楼凑了一桌,朱赟问许鹤仪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许鹤仪苦笑摇头,“文书昨日当庭便发放,陛下金口玉言,无转圜余地。”
    朱赟一听慌了神。
    王桓却是斩钉截铁道,“我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北征。”
    许鹤仪沉眼瞧他,“军中有资历的将领多的去了,你是什么身份?陛下不会准许你出京,皇后那关也不好过。何况,昨日廷议已将出征将领名单定下,眼下你想增员,内阁也不会同意。”
    王桓急得一拍桌案,拔高嗓音道,“那怎么办,咱们一群糙老爷们坐在京城吃喝玩乐,让她一个....”话到嘴边,吞回去半道气儿,压低嗓音道,“让她一个姑娘上阵杀敌,我们这脸往哪儿搁?”
    王桓心里跟吃了一千只苍蝇般难受。
    朱赟失落地从酒盏里抬眸,定定望着许鹤仪,
    “真的没法子了?”
    许鹤仪苦笑,饮了一口浊酒,“谢堰都没法子的事,你还能捅破天?”
    朱赟倒是想,可惜征战杀伐乃国之要事,他不能儿戏。
    三人这厢聚在一处喝闷酒,谢堰也正被二皇子叫去议事。
    话说到一半,听人廊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侍卫在门口禀道,
    “殿下,不好,出大事了。”
    朱靖安一惊,沉声问,“何事?”
    那侍卫跪入门槛内,满头大汗道,“军营出事了,今日午时,都督同知宋晨大人领着一群悍将打三山街狎妓喝酒,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弄死了两名妓子,喝酒回营,途中遇见陈家表姑娘,宋将军见陈姑娘貌美,出言调戏了几句,表姑娘羞愤,扬言要去当姑子,此事传到了表少爷与霍公子耳中,二人带着人马迅速冲去兵营,这会子怕是在闹事。”
    朱靖安当即怒极,拍案而起,“出征在即,他们这是要造反吗!”一面绕过长案匆匆往外走。
    谢堰起身拦住他的去路,“殿下稍安,您是皇子,不能去兵营...”
    朱靖安当即一顿,收了怒色凝然问,“那怎么办?宋晨被任命为副帅,他敢这么嚣张,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要出征,不服我舅父的管辖,故意惹是生非,给舅父难堪....”
    自从陈珞从两江总督调入京城,接任左都督以来,底下的将士大有不服,原先杭振海一派的将领与端王府的将领分成两派,明里暗里在军营较劲,自打陈珞上任后,这两派的将领倒是伙同一块,时不时寻陈珞麻烦,陈珞这个左都督当的可谓是如坐针毡。
    今日宋晨胆敢调戏陈芊芊,是将陈珞的脸皮扯下来往地上踩。
    而表妹陈芊芊恰恰定给了小舅子霍玉,不仅如此,霍玉这一次也在出征名单中。
    两厢闹起来,如何收场。
    谢堰不慌不忙拱手,
    “殿下,宋晨是端王心腹,此天赐良机,臣欲拉他下马,只是殿下得损失霍玉,殿下以为如何?”
    他这段时日确实命军中暗桩,唆使宋晨入城狎妓享乐,原计划设法给他安些罪名,罢黜军职,让自己的人顶上去。不成想今日偏被宋晨撞上陈芊芊,闹了这么一出,虽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嫌疑,但机会摆在面前,谢堰不得不抓住。
    朱靖安听了这话,陷入了犹疑。
    此次北伐,舅父陈珞并不曾出征,如果为了拉宋晨下马,再损失霍玉,那么他一党将被彻底踢出北征之局。
    谢堰顷刻看穿朱靖安的心思,再进言道,“殿下,北线战局非一朝一夕之功,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朱靖安心神一动,只要陈珞是左都督,何愁没机会立功。霍玉只是个参将,分量哪里能与副帅宋晨相提并论。
    “如果宋晨下马,咱们可有人手能顶上去?”
    谢堰慢腾腾望了他一眼,淡声道,“不管谁顶上去,臣会想办法让他成为殿下的人....”
    有了谢堰这句话,朱靖安再无后顾之忧,他长吁一口气,袖手道,“清晏,本王便不去了,此事交予你处置。”
    “是。”谢堰行礼退出书房,大步往外走。
    到了门口,谢家的马车在候,惯常伺候谢堰的随侍品芳连忙迎上来,
    “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咱们的人暗中出言挑拨,双方现已梗着脖子磨刀霍霍....”
    谢堰上了马车,靠在软塌阖目休息,“让马车慢点走....”
    品芳跪在一侧替他斟茶,“啊?慢点走?去迟了便没戏看了....”
    谢堰睁眼觑着他,“去得早,还没打起来,能有什么戏看?”
    品芳只当谢堰说笑,不曾想这一路他还真就慢悠悠的,从王府行至西直门,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被谢堰走了一个时辰,这还不算,到了西直门附近,谢堰也没下车,只远远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仿佛嫌动静不够大,继续倒在车上浅眠。
    宋晨所辖的三千营,营地就在西直门外,眼下大军出行,将士们整装待发,临行之际,几位副将怂恿宋晨入城寻点乐子,宋晨携人入城畅饮,不想回到军营没多久,霍玉与陈家少爷陈鸣带着一伙人立在军营门口,嚷嚷着让宋晨出来应战。
    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军将中可相互挑战。霍玉也不笨,他不敢闯入军营,便使了这个法子,逼宋晨出来应战,寻机教训宋晨给未婚妻陈芊芊出气。
    宋晨身为都督府同知,不会惧战,却也不会豁下脸面与霍玉一般见识,便遣了一名副将迎战,不成想霍玉功夫还真是不错,当场将人给打残了。
    宋晨当即怒火中烧,便亲自拔刀与霍玉决战。
    宋晨的功夫硬,霍玉的功夫巧,二人相持许久,未能断胜负。
    “你连我一个参将都打不赢,凭什么当副帅?”
    再加之围观的将士也有不少人起哄,宋晨面子上过不去,便下了狠劲,长矛一挑,将霍玉给掀下了马,陈鸣本就恨宋晨狠的牙痒痒,当即冲上去报仇。
    这不,两厢兵马撞到一块,已在西直门外引起哗变。
    谢堰缓行的一个时辰,双方死伤已达数十人。
    品芳见西直门外已血流成河,心慌意乱问谢堰,
    “公子,您还不出面?”
    谢堰慢悠悠掀起唇角,“我去就能阻止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谁的话都不会听,何况,我只是一佥都御史,压根镇不住这些军将。”
    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寿山石,执小刀正在雕刻,一个没留神,刀片从寿山石上滑下,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口子。
    品芳全然没注意谢堰的动静,只茫然问,“那怎么办?不管了吗?”
    “急什么?”谢堰执起案侧的雪帕,一点点将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抬眸望窗外望了一眼,冷寂的眸底翻腾些许灼色,“等咱们的定海神针。”
    “谁是定海神针?”
    “四卫军。”
    他已给容语去了讯,该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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