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鱼看着这群想自由恋爱而不自知的街坊,愁道:“这话儿可不能在家里说,不然非给打断腿不可。”
    古代只有私相授受,没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竹枝巷子这股自由之风,只会被人说不知廉耻,且出了事,女孩儿名节受损,是会逼死人的。
    众人道:“我又不傻,怎会在家说。”
    张知鱼皱紧眉头,心中不由反思,大伙儿这般跳脱是不是被自己影响了,她支持大家追求自己的幸福,但若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害了别人,况且格格不入的人想要过得好总是要艰难些,所以如果不是不得已,她不会破坏周围人的生存之道,毕竟极速改变后果很可能是坠落。
    顾慈看她脸色变了,思索片刻,笑:“小鱼已经自己养家了,所以她能做自己的主,我如今也得听娘的,可见要想不听爹娘的话儿首先得不靠爹娘,这样你想做什么谁还管得上你?”
    众人一时都听得怔住,面上若有所思,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一顿饭吃完房里都还静悄悄的。
    张知鱼得留下来帮娘收拾碗筷,牛哥儿和大桃也留下来,成昭看着闷闷不乐的牛哥儿和大桃,出主意道:“不想成亲其实也可以剃度。”
    和尚也是铁饭碗,大寺还有救济粮吃,还离家很近呢。
    张知鱼笑:“若是这样,这事儿都不需别人来做,慈姑前几年不是还四处给人看相摸骨么?”
    自咒得人掉牙后,顾慈真有些怀疑自己是哪路神仙转世历劫,前年鱼姐儿生病,他还在人床头悄悄地念收神咒呢。
    张知鱼身体素来强健,这样的人一病便如山倒,这场风寒她养了足足半月,白日吃了药,阿公就在她跟前儿跳大神,晚上顾慈下了学还捧着书在她床头念咒。
    她三五日还不曾痊愈,两人还一块儿合作围着她念经。
    老天有一日顾慈还把张阿公这话唠念睡过去了,这事儿使得顾慈一战成名,张阿公则颜面扫地,小老头儿再不跟顾慈一块儿,从此分了行李各自干活儿去了。
    这日子谁过得下去,张知鱼的身体给两个八哥儿逼得不得不极速好转,就这,这两个还当是自个儿颇有神术在身,若非赛神仙的事儿在前头杵着,王阿婆又当着顾慈的面儿给小老头一通训诫,她看这两人非吃牢饭不可。
    顾慈神色怀恋,对着许久不曾捏决的手长叹一声,道:“我只为你祈福有用。”
    其他人么,顾慈笑:“我咒人比较厉害。”说到这便转头看牛哥儿:“别说不愿意成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想,我可以咒把你生生世世的娘子都给咒没了。”
    他金盆洗手许久,已经不大干这事儿了,若非小鱼不让,他还是很想出山的。
    牛哥儿捂着胸口打了个抖道:“我只是现在不想成亲,等我考上衙门,立正了身,存够了钱,我还是要……”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唉,那火烧云似的脸,还有谁不知他的想法呢?
    “生生世世咒。”张知鱼面色古怪,转头就想起至今还是光棍儿的小舅李三郎,二十七高龄的南水县孤雁,可不跟被人下了咒似的,什么亲都最后都得告吹,忽然灵光闪现,对顾慈道:“该不会你咒了我舅舅吧?”
    顾慈从来不会骗她,顿时又不敢吱声了,他也没想到竟然这般准,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是他让我咒的,我不答应,他就往湖里跳,我能不说么?”
    那会儿他才十岁,李三郎害了失心疯,顾慈怕他醒不过来,到时给小鱼添麻烦怎么说,当时便满口答应,李三郎的原话是想让他咒自个儿再快活五年,顾慈还买一送一,虔诚地加到十年。
    李三郎果然高兴,事后还给他捣鼓了不少零花钱,只可惜如海的银子也填不满这钱串子,日日嘀咕在外头给他找药花了多少钱。
    是以即便有李三郎帮衬,他依然身无分文,顾慈敢说满巷子就没一个人身上比他更干净的!
    张知鱼才不管他诸多理由,眼前一黑,震惊道:“你咒我小舅一辈子老光棍儿。”
    顾慈纠正:“十年,弹指一挥间。”
    两人眼看着为个虚头巴脑的咒又要掀了锅,大伙儿便乐起来——该,叫你们日日翘着腿儿看笑话!
    两人拌了一路嘴。
    张知鱼一直觉着哪有些不对劲,在家看着给沈老娘着骂的李三郎才恍然大悟,格老子的,这条巷子不仅专出瘟猪儿,还净出光棍儿!
    说起这事儿,那头保正也犯嘀咕,这五年巷子里也不见添丁进口,究竟怎个回事儿?
    舒三郎小声道:“这事儿我知道为何,外头吃饭的客人说咱们巷子手里死得太多猪子猪孙,给猪大小儿咒了!”
    保正手下一抖,筷子差点儿插到眼睛里,心里也惊疑不定。
    这事儿转头就给张阿公知道了,在家吃着空心老萝卜,看着殷勤给鱼姐儿夹菜的煨灶猫,愤愤:这猫都登堂入室了,还说什么巷子里的姻缘给猪克了!
    吃完饭,张阿公就拿了个扫把出来,指挥夏姐儿往顾慈脚底下扫,顾慈在张家早呆惯了,就是他一日不来,李氏还得问呢,看着夏姐儿就道:“阿公偷偷吐了几块老萝卜,你去扫那儿。”
    王阿婆立刻放了筷子,看着张阿公冷笑一声,抬手又给他添了一海碗老萝卜,张阿公深恨这煨灶猫心思歹毒,指挥夏姐儿不停地扫顾慈的脚。
    一老一少明争暗斗,夏姐儿忙成个陀螺。
    张大郎从外头进来,见着小闺女拿着扫把,想着院子里的二郎,摸着肚皮咂嘴道:“外头二郎吃剩了好些骨头,不若一齐扫了。”
    张知夏直起身,静静地看着爹,又看一眼慈姑和阿公,张知鱼暗道不好,这小猢狲要翻天,果然就见夏姐儿将扫把两把揉散了架,往上撒了个天女散花,大喊道:“都别扫了都别扫了,让张家给耗子打窝耍罢!”
    干完这事儿,她又怕了,看着全家愣怔的脸,旋风一般炮得不见踪影,张知鱼听到房梁上有声音闷闷地说:“大姐,等娘睡着了你来接我,我怕黑。”
    张知鱼还在生顾慈的气,两人已经一日不曾说话儿了,此刻见张家鸡飞狗跳的,顾慈便灰溜溜地回家,小声道:“明儿,我保准给小舅解咒。”
    张知鱼竖了眉毛道:“是我小舅,小舅就是跟你好,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顾慈立即点头,从善如流道:“我明日就给三叔解咒,你别气了。”
    张知鱼更不理他了,她是他咒人吗,她明明是气顾慈背着她偷偷给小舅下咒好不好?
    顾慈见鱼姐儿不理他,很有些伤心,垂头丧气地转身家去了。
    两人拌嘴是在张家院子里光明正大拌的,不出半日竹枝巷子都知道了鱼姐儿和慈姑不好了。
    张阿公在家乐得多吃了一碗老萝卜,跟赚了一大笔银子似的。
    那头顾慈也在家给娘罚着扫了一日的地——跟女孩儿吵嘴,太丢人!
    每年春天顾家都会大扫除,但库房和书房从来都是顾慈和娘一块儿扫,今日他跑的也是这两个地方。
    阮氏铁了心让他劳作,也不许别人帮他,顾慈干什么事都很认真,拿着扫把就去了库房,从里到外仔细地扫得干净。
    这一动直做得月上中天放扫得净了,顾慈正欲关门,忽见得墙角有一团东西。
    点着蜡烛一看,原是两张叠在一起的帕子。
    顾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就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小鱼给他做的口罩,一时愣在当场,攥着帕子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出神。
    阮氏见儿子这两日话都不说了,便问他:“到底怎跟鱼姐儿闹起来了?”
    这两个孩子这两年吵嘴越发多了。
    顾慈看娘一眼,羞愧道:“我给她舅舅下了咒。”
    阮氏吓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哑声儿道:“什么咒?你歪了心了?”
    顾慈就将事儿说给娘听,阮氏见不是邪毒的玩意儿,心头大定,捂着心口道:“你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像,怪道李三郎这般年纪还不成事儿,明儿你就跟鱼姐儿道歉去,空手怎么能叫道歉?”
    等顾慈走了,阮氏就跟林婆子道:“这孩子连道歉要送礼都不知道,还开窍,我看悬。”
    张知鱼也靠在娘怀里道:“顾慈瞒着我干坏事。”
    李氏看着女儿的神情,心下咯噔一声,她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暂时忍了震惊,摸着鱼姐儿满头的青丝问:“你为什么要慈姑把事情都跟你说?就是我和你爹也有秘密不说的。”
    张知鱼听得这话儿一下就转过弯来,觉得自己为难了朋友,她自己也有天大的秘闻瞒着慈姑,却不许慈姑瞒着她。
    朋友是平等的,她应该允许慈姑有自己的秘密。
    第二天下午,顾慈带了一个包袱过来,看着鱼姐儿道:“我买多了吃的,吃不完了,咱们一块儿吃吧。”
    张知鱼打开一看,里头放了秋记的唐果子,酒儿巷的五香猪肉干,麻辣虾仁,还有一个刻了花纹的木头筒,她拿起来一看惊道:“万花筒!”
    顾慈笑:“这是我爹以前教我做的,不想你竟然见过了。”
    张知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万花筒,想起前生种种,只觉恍如隔世,心道自己只怕今生再也回不去了,她也舍不得放下爹娘回去了,一时将万花筒攥得紧紧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在心底对那头的爹娘不停地说对不起。
    十四年了,它乡也成了故土,张知鱼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事,看到万花筒她才惊觉,自己今年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高楼大厦,她的魂魄恐怕要永存大周,再也无法回去了。
    顾慈从来没有看到鱼姐儿掉过眼泪,看着她哭,心说都是钱闹的,他不就贪图李三郎给他倒货赚的那三瓜两枣么,竟让小鱼都气哭了。
    由此可见钱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以后再也不藏钱了!
    想到大家一处耍到大,竟为这事儿生分了几日,也忍不住掉了泪道:“我以后不瞒你了,我都改了,你别气我,气坏了身子,谁来治我呢?”
    “我是为我自己哭的,谁为你哭了。”张知鱼破涕为笑,哼道。
    两个花猫脸上都还有泪,却已经笑开了。
    外头阮氏看着和好如初的两人,帕子都揪烂了,回头对得意的林婆子道:“这事儿竟然是真的,慈姑真的开花了。”
    两人和好如初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张阿公忽然有了写书的灵感,将门儿一关奋笔疾书写了好几张纸,他老人家自从写了第二本便卡了壳儿,已经四五年不曾再提笔了,此刻下笔如蹿稀,不由拍腿大乐,心说果然烦恼多得人写的字儿也多。
    他看这家再折腾几次,他迟早得写得青史留名!
    这头张知鱼看着顾慈买过来的一堆吃的,喊来大桃和牛哥儿一起出门踏春,把东西吃完了,不然放坏了太可惜。
    春日河上人群如水,大家都捧着吃的在桥边看船娘唱曲儿。
    傩戏摊前挂满了诡异夸张的鬼神面具,张知鱼拿起一个白蛇面具道:“以前觉得白蛇传是悲剧,现在想想许仙和白娘子都得道成仙,天上岁月久,两人在一起的机会比凡间多多了。”
    说到这个她就想起宝玉和黛玉,小时候为这个故事哭,觉得人人都可怜,大了就觉得宝玉和黛玉都已回了太虚幻境,再续前缘也不难的。
    顾慈听她说过这个故事,但他一直觉得小鱼说得不对,却没想通哪里不对。
    张知鱼放下白蛇,重新拿了个猪头给顾慈戴上,自己拿了判官面具。
    顾慈透过凶神恶煞的红脸判官,看到了藏在里头的那张脸。
    路旁说西游的孩子带着孙大圣的面具,笑呵呵地跟爹道:“我就爱猴哥。”
    爹哄他换个便宜的,那只猪就不错,还半价。
    小猢狲咂嘴叹道:“爹年岁渐大,都老糊涂了。”
    “别的再好也不是猴哥,我只要猴哥。”
    顾慈若有所思,心道,猴哥只修今生,不修来世,他不要小猴儿转世的魂魄,只跟花果山的猴子天长地久。
    所以小鱼说得不对。
    仙草不是林妹妹,回到天上的宝玉也不是宝玉了,世事如江水,奔流不复回,失去的东西,丢失了就永不再来。
    大桃见小猢狲唾弃猪猪,人都要跳起来了,一把将猪面具买下来,如珠似宝地揣在怀里,还冲小猢狲做鬼脸。
    张知鱼险给他笑死,看小猢狲气得头大都要竖起来了,忙买下猴子面具塞在小猢狲手里,眼也不眨道:“他是个疯的,好孩子且饶他一回。”
    小猢狲这才破涕为笑,拉着爹娘走了。
    顾慈看着两张被人揣在怀里的面具,忽然悟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猴哥,娘的是爹,大桃的是小宝,夏姐儿也有冲天炮。
    他的呢?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得两人满身都是,湖上碧波荡漾,顾慈拿着自己给鱼姐儿做的万花筒,看向小鱼被光映得橙红的侧脸,二郎的尾巴轻轻地打在他手上。
    顾慈摸着二郎的头,心中百转千回,怅然一叹:“彩云易散琉璃脆,人间好物不坚牢。”
    珍惜今生才是对来生最大的把握,顾慈感觉到自己的心又极速地跳动着,但这一次他隐约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张知鱼看他面泛桃色,额头汗都出来了,忙掏出帕子按在他头上,紧张道:“你又心脏不舒服了?”
    顾慈捂住额头的布,柔软的触感让他一下就想起了库房里叠在一起的两张帕子。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难不成我竟是为小鱼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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