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跟大家一起想了个办法,他们兵分三路,一路上姑苏,一路撑船去神京,一路在家写了大量的诗稿站在各处城楼,只要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这些纸张就会飞遍大周。
    知府面对这样一群立了死志的学子,只能分出钱给常县。
    这些钱是杯水车薪,但有了县衙开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大家分了钱财带回乡里,开始问豪门大族要米粮钱财。
    灾年的粮价堪比黄金,谁家舍得无偿捐给乡里?最多也就是给口饭不让饿死,趁此良机买了人过来做隐户岂不美哉?
    阮氏记得那会儿乡里已经有很多人想要卖掉自己,但顾玉拦住了他们,背起包袱又上了路。
    顾玉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还记得将剩下来的口粮送给阮珍。
    顾玉说:“你在家劝住爹娘,我会把粮种带回来,大家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说完便上了路,顾玉请了教导自己的先生,挨家挨户地去请人修桥修路,只要有活儿就有工钱,有工钱人就能活了。
    富户没有那么容易被请动。顾玉便让先生使劲儿夸自己是良才美玉,将来一定能飞黄腾达,现在花出去的钱将来顾玉都会还回来。
    富户看他脚底都磨破了,有些动了恻隐之心,便同意捐些出来,更多的自然是指望顾玉将来飞黄腾达,来双倍奉还自己的钱财。
    顾玉一声不吭地背下了巨债,每日都勒紧腰带招工修路,但是美名都在富户身上,顾玉还要请人给每一段认捐的路立功德碑。
    但是他说:“他们肯伸手,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个手就是伸了,乡亲们念着这些人也不坏,再说都是大善人将来大伙儿去借钱,还怕张不开口么?”
    一袋一袋的粮种从豪富家中散落到了常县的土地上,乡里有些知道顾玉一定花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不逃学了。
    第二年顾玉就中了举,还是永宁八年,姑苏灾后的第一个案首。
    姑苏很多官儿都记得这个差点就让自己血溅三尺的学子,但大家都没有去动这些人,因为他们已经在皇帝心里有了名字。
    当年和顾玉一起上姑苏的学子后来都已经在外地做了官儿,有的还官至三品,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富户想问他要债了。
    顾玉已经跟阮珍成了亲,但是他说人情债难还,能用钱还的绝不能用情还,于是他便一直在姑苏做着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经商。
    他不肯让这些商户做大,便只愿意还银子,私下则让人带着船队出海贩卖丝绸茶叶,这种快财做了三五年,顾玉也装病去了几趟海上,顾家就这么富起来了。
    阮氏道:“那些银子多的都能把这个家埋了,你爹眼也不眨地就往别人家拉,那会儿家里的枕头芯都是钱做的。”
    等还完了债,顾玉就想再考,他做事向来决定了,就一定要做,船队说散就散,这些生意说不做也就不做了。
    顾玉开始专心考学,当时的知府把他举荐给了回乡荣养的千老先生。
    千家门下出来的学生,不说学识怎么样,官场上总要好走一些。
    所以后来顾玉死后,顾家宗族也没有来找过大麻烦,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担不起欺辱顾玉遗孀的罪名。
    顾慈听着娘的话,想着娘对千家如此紧张,便问:“娘手里有千家害了爹的证据?”
    “我也是猜的,玄玉身体向来健壮,他又精通医理,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一病不起?”阮氏看着两人,强忍着没有掉泪,道:“永宁十八年春天,他去给千老先生祝寿回来,就生了病,脸白得不像话。”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一如既往地活蹦乱跳了,还照样日日去给千老先生请安,阮氏便以为他将自己治好了。
    “玄玉向来都是这样,他总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医家,只是错做了官儿,平日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个儿治,有时还得跟大夫吵起来。”说到这里阮氏破涕为笑,又很快低落下去:“但这一回,玄玉没有好,他都是骗我的。”
    阮氏喃喃道:“你爹想要骗一个人,就能骗得人一生都不知道,他实在太会装了。”
    顾玉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种针法,扎在身上就能让人快速地脸色红润,再扎狠一点儿便会浑身发烫,跟病了似的。
    小时候他常用这个法子逃学,阮氏愧疚道:“但我竟然将这件事忘了。”
    林婆子掉泪道:“老爷自从中举哪一日不彻夜理事,别说偷懒,就是吃口饭的工夫也要问外头的事。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刺激自己的气血,来装个健全人。”
    张知鱼听着阮氏说了几次顾教谕逃学的事,忍不住惊讶道:“我还当顾教谕从胎里就在念书,想不到还有逃学的时候。”
    阮氏笑:“他念书只是为了当官儿,过点好日子,乡里种地实在太苦了,他自幼不说锦衣玉食,但也不缺吃穿,自从顾家有了亲生子就让他去种地,种了几次他就发愤图强了,不然也考不上秀才,但真认真起来还是在灾后。”说完又看儿子道:“这一点儿你跟你爹是一样的。”
    顾慈咳了一声,道:“我现在已经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阮氏道:“做官难,做人更难,玄玉素来想做个人官,而不是官人,这就更难。”
    他极速地衰弱,终于在中秋那天倒了下去,连丧都是千家帮忙发的,后来千家老太爷也去世了,千家扶灵回乡,丁忧后便出了仕,从此两家便再也没有来往。
    至于周围的旧邻,也早就不在了。
    阮氏道:“官家的人几年一换,我回来时就托人打听过。”
    但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都已经是陌生的口音
    往事如流水,姑苏这样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和故事。
    到了今天,姑苏城里已经再也没有人提起顾玉,就连顾玉的同窗都外放的外放,回乡的回乡。
    当年的事,除了死掉的顾教谕已经没人知道。
    张知鱼握住她的手说:“只要受过顾爹爹恩惠的人没有死绝,我们总能找到真相。”
    顾慈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对阮氏道:“我要回一趟顾家。”
    阮氏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道:“顾家已经举族搬到了浣花溪巷,老家如今已经没有顾家人了。”
    顾慈听了道:“先去常县,免得打草惊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门吃火锅去了,明天多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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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藕花乡
    藕花乡
    阮氏转头就要去收拾包袱, 顾慈拦住她道:“我一个人去就成,乡里见过娘的人太多,娘去了反而艰难。”
    张知鱼道:“放心吧阮婶婶, 我陪着慈姑一块儿去,反正妇舍我的官儿最大, 请几日假还是不碍事的。”
    阮氏道:“七日内你们必须回来,如果不回来, 我就带着人去找你们。”
    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转头就回房收拾了包袱。
    李氏和阿公看着两个孩子,眉皱得都能夹死苍蝇,张知鱼拉住夏姐儿道:“这几日不要离开家里,我跟慈姑要去外头办个事, 很快就回来,但我们得罪的人多, 搞不好人家要打上门来, 我没回来前,一定不能离开家,有事就拿着令牌去衙门,知道吗?”
    夏姐儿听着有这般重要的事交给自己,果然打消了尾随而去的满头,抱着二郎的脑门儿就是一亲,道:“有我灌口二郎神在此,哪个妖怪敢来, 我就割了他的肝儿下酒!”
    张知鱼将令牌栓到她身上,不放心道:“你敢将这个牌儿拿去换了酒肉吃, 我叫娘把你吊起来打。”
    夏姐儿心说自己这么厉害, 这个家有一个人能碰着她尾巴尖儿都算她白活, 只是为了家庭和谐少不得装个样子,便低头道:“我知道了大姐。”
    两个孩子说完便要出门,张知鱼还给两人乔装打扮了一番,就是两个娘也认不出这两个只能说得一句清秀的孩子是自个儿生的。
    临行前张阿公掰着孙女儿的脸瞧,道:“嗨,丑东西越发像你爹了。”
    张知鱼看着面前小老头儿这野菊花脸,为爹一大悲!
    两个孩子在家门们嘱咐了又嘱咐,方才悄悄儿地摇着小船走了。
    李氏和张阿公心里已经猜出家里有事儿,以前盐工案的是时候,这两个小的也是这样,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转头张阿公就安排人给不成器的儿子送信,让他赶紧过来。
    张知鱼和顾慈坐着小客船换了几次乘才到了常县,逢人便问藕花乡在那儿。
    这么走了一上午,两人才到了地儿,还不曾走近乡间,一条条宽阔的石板路已经显了出来,两旁石碑林立,瞧着还有些渗人。
    张知鱼和顾慈却知道这就是顾玄玉的心血了。
    两人凑近一块年岁已久的路碑,凑过去念道:“永宁八年夏,常县廖青捐修。”
    两人同时一叹,石碑尚在,当年立碑的人已经连尸骨都化了,张知鱼很为顾教谕惋惜,不仅仅为他的不长命,也为他没有响彻天下的名声。
    千家的无类楼,只要是个认字儿的便都晓得,但顾玉的石板路却默默无闻。
    张知鱼不知道哪个更厉害,也许藕花乡的学子,便有从这些路上慢慢走向无类楼的。
    两人摸着石碑,一路看着上头的字,就这么一直走到了乡里。
    藕花乡遍地池塘,比起南水县更多几分雅气,正是盛夏时节,花开得繁茂,太阳烈得惊人,两人满头大汗地走了一圈儿都没见着什么人,小猪崽儿倒有不少。
    张知鱼看着这些猪,拉住有些喘气的顾慈,笃定道:“别走了,定是小猢狲放了家里的猪出来耍,等会儿抓来几个问他们就成。”
    顾慈看着猪戏荷叶间,心里简直好笑,道:“自打你们家开始骟猪,江南现在都遍地巨猪了。”
    小猢狲也不知怎地,个个都不怕猪崽儿,还觉得怪威风,这风气真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
    谈话间,各种叶子花间便嘻嘻哈哈地跳出一群冒油的小猢狲,瞧着两人面生,也一点儿不怕,大伙儿成群结队的难不成还怵两个白斩鸡不成,便扯着嗓子绕着两人,喊:“小瘟猪围大瘟猪,不给糖吃就变猪!”
    张知鱼忍笑摸了把夏姐儿给装的糖瓜子,散出去:“吃了我的糖,不回我的话,晚上要变偷油婆。”
    偷油婆即蟑螂。
    小猢狲有点想吐,舔着糖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人都能听到烤肉的滋滋声了。
    张知鱼转转眼珠,问:“你们有没有听过地蛇的故事?”
    顾慈也有点想吐了。
    小猢狲天真烂漫尚且不知人心险恶,睁着眼儿,问:“好姐姐,你给我们说说,小米最喜欢听故事了——可不是我想听的。”
    张知鱼摸摸他的肥脸儿笑:“以前我们乡有个小孩儿大暑天坐在地上,被暑气钻了肚肠,地上的虫子最爱吃暑气,很快也跟着一道钻了进去,后来家里杀公鸡吃,虫子闻见腥味儿爬了满地。”
    小猢狲还快乐地舔着糖,听得这话儿,呕了一声,又把落到嘴边的甜口水舔回去,捂着屁股跳了起来道:“不行不行,我娘说我的屁股大,心都要被拉出来,虫子进来我就要被吃空了。”
    张知鱼掏出驱虫药给他们抹在身上,道:“下次千万别坐,那孩子小时候吃了好多药才好起来。”
    小猢狲觉得身上凉滋滋的,格外舒服,忙不迭点头,问他们:“姐姐要问什么?”
    张知鱼道:“你们知道顾家在哪儿么?”
    小猢狲一愣:“我们这儿没顾家。”
    别的小猢狲转转眼珠子,掌心朝上道:“坏姐姐想找谁都不成,藕花乡以前的乡民都搬走了。”
    张知鱼心头一惊,抓了一颗糖出来放在她手上,忙道:“搬到哪儿了?”千万别搬到阎王殿了。
    小猢狲笑:“长个好脸蛋儿怎是个猪脑子,人有钱进城去了呗,谁会在乡里收苦来?”
    顾慈险些笑出声儿,张知鱼收了糖瓜子不给他们分了。
    小猢狲还眼馋鱼姐儿箱子里的东西,那么多肯定是糖啦,说完,抱着小猪崽儿往水里一跳,道:“我不白吃你的,下去挖个藕还把你。”
    张知鱼吓得要死,就见藕花深处转出对手撑渔船的老夫妇,老汉抱着藕,老妇人打着船,那小猢狲和猪一块儿被叉了起来,丢在小船上,翻着肚皮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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