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北野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体格比乐陵强健多了,姜肆收走手帕,对他道:“赶快将湿衣服换了就没什么事儿。”
    “多谢。”韩北野自始至终没说什么话,一直是那副眉头紧锁的模样,跟姜肆道完谢之后,感觉到头顶有道灼灼的目光,他终是忍无可忍,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挺着腰背,磊落道:“事情虽然不是由我而起,但毕竟是我将她救上来了,我可以负责。”
    姜肆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那边的秦夫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韩氏本就有一个子弟跟长公主不清不楚了,再有一个娶了小公主,外头传言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谁知萧锦辞淡淡一笑,反问道:“谁说要你负责了?”
    韩北野微顿,眉头扬了一下。
    萧锦辞看了看众人:“今日发生什么了吗?什么都没发生吧。”
    几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想将事情揭过去,当做无事发生。
    本打算为此负责的韩北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劝服自己了,却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手心紧了紧,他莫名回忆起方才救人时的场景,小公主命在旦夕之际胡乱挣扎,他为了安全将人带到岸上来,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托举到水面上,当时为了救人,他也没多想。
    现在再回想起来,柔软的触感却深深烙印在手心上,甚至还带着隔了衣物,从肌肤上传来的灼烫。
    韩北野喉咙一滚,声音发紧:“我韩北野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推卸责任,方才救人时……多有冒犯,我——”
    萧锦辞笑着打断他:“本宫知道韩指挥是好心,更不该挟恩相报,此事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
    韩北野皱了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萧锦辞斩钉截铁。
    韩北野终于有些不满:“关乎公主的名节,殿下做这种决定,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萧锦辞没忍住笑了:“听韩指挥的意思,好像对这次的意外没有那般抵触啊,你很想尚公主?”
    “当然不。”
    韩北野说完,却看到麒麟兽雕的屏风后面伸出来一只小脑袋,正巴巴地望着这边,目光触及时,他发现那双眼睛有些受伤。
    咣啷一声,什么东西倒下了,人已经消失在屏风后。
    萧锦辞余光瞥到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看着韩北野道:“昭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只想将她许配给一个如意郎君,名节这样的东西远没有她的幸福重要。”
    韩北野似是想到了什么,面带讥讽地轻哼一声,再看向屏风那处,已无人了,他拱手告辞:“既然殿下心意已定,卑职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还希望殿下记住今日的话,日后莫要再旧事重提。”
    他说完,越过萧锦辞匆匆离开。
    姜肆看他湿着衣服就这样步入冷风中,张口想将他叫住,人却已经没影了。
    走得也太快!
    秦夫人见事情告一段落,也起身要告辞,脚步却踉跄一下,秦姝绾赶紧将她扶稳:“娘,你怎么了?”
    姜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留意这边,秦夫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对,她走过去,小心地端详着秦夫人的脸,道:“之前我命人交到府上的药方,秦夫人有用吗?”
    秦夫人扶着女儿的手,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尚书府不比普通人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随便进去的。”
    “夫人身体有问题,是中风前兆,如果不信我,可以找其他大夫来看看,没必要因为逞一时之快,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姜肆看这人也是油盐不进,语气不甚友好。
    “不劳姜娘子费心!”秦夫人本就不待见她,一想到她跟陛下闹出的传言,她心里就觉得隔应,有夫之妇不守妇道也就算了,还要给她女儿添堵,她如何能和颜悦色跟她说话?
    说罢,秦夫人匆匆离开了,秦姝绾着急喊了声“娘”,又回身跟长公主行礼,对姜肆歉意地笑笑:“姜娘子的药方子我都留着呢,每天偷偷让后厨给我娘都加料,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坏心的。”
    说完回头一看人都走远了,一边摆手一边转身追了上去。
    萧锦辞倒是没在意那两人,去了里间,这次人不是坐在床上,而是侧身躺在里面,背对着众人,像是受气包一样。
    姜肆心想这姐妹两个要说话,她还留在这就有些不好,于是跟阿回招手,阿回跳下疯子乖乖到姜肆身边,两个人跟萧锦辞告辞。
    出了公主府,二人上了马车,姜肆想起小公主叙述水心榭发生的事情时阿回的脸色,试探地问他:“你知道小公主是怎么落水的吗?”
    阿回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小公主自己说的那样吗?”
    阿回怔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姜肆也有些好奇了。
    阿回看着她,伸出左右手,用小拇指勾了勾,跟她道:“我答应乐陵姐姐了,不告诉别人,阿娘虽然不算别人,但对乐陵姐姐来说阿娘算别人,所以阿回不能说。”
    看阿回一副认真地态度,姜肆再多的好奇心也被他说服了,她摸了摸他的脸,宠溺道:“好,不说就不说,阿回是乖孩子,一诺千金,这点随娘。”
    翌日,姜肆进宫为陛下看诊,正遇上文武百官下早朝,许是今日议事时间有些久了,都已经到了晌午,百官才三三两两离开。
    路上听说陛下打算在来年新建国号,姜肆又有些唏嘘又有些期待,大魏立国数百年,近百年来几乎年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如果陛下能励精图治开启一个新纪元,那也算百姓福祉,受苦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她心底里也跟着高兴。
    虽然不清楚原因,她总觉得陛下能做好这个皇帝。
    只要她把他的病治好。
    养心殿她已经来了很多次,如今已经不需要别人通传了,张尧守在门口,将她放进去,姜肆背着药箱,行到大殿中央,抬头一眼就瞧见伏案忙碌的人,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姜肆看到反而心里更有底。
    想起长公主跟她说的那些话,姜肆鼓了鼓勇气,迎上前,刚要行礼,萧持正好抬头。
    “不用了,过来吧。”
    姜肆一怔,不用行礼当然好了,她走过去,却没给他按摩,而是说道:“陛下,今日咱们换个方式医治你的头疾。”
    第四十八章
    冬阳残昼,霜寒风冽,今日的风比往日更冷了些。
    姜肆出去时就披了一件赭红绣梅银狐轻裘披风,软绵绵的毛领子束在脖领间,头上只簪了一支玉钗,兜帽罩在顶上。
    入了养心殿,一股暖洋洋的热浪打在脸上,姜肆摘了兜帽,鼻尖冻得发红,眸中染上了一抹雾气。
    她说完那句话,眉眼含笑地看着萧持,交叠的手轻轻轻轻蹭了一蹭,似是在取暖。
    萧持手执笔,笔尖的墨点落在桌案上,他犹无所觉,只是抬头看过去,脸上是看不透的深沉与平静。
    “什么法子?”
    姜肆眼睛微亮,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向前一步:“陛下夜里发梦吗?”
    萧持想了想,道:“有时。”
    “那您现在困不困?”
    萧持夜里觉少,白日也不觉困,即便是最疲倦的时候也睡不着,他本想摇头,但看姜肆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将否认的话咽了回去,道:“还行。”
    姜肆弯了弯身:“民女斗胆请陛下,回寝殿小憩一会儿。”
    萧持看着她头顶上的玉簪,眉头纵了纵,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莫名:“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平日里她来诊治,三分真心七分戒备,虽然医术上并不藏私,却没像今日这般积极过。
    姜肆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听陛下的问话,还以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方法,抬头想要解释,却见陛下已经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了下来。
    萧持垂着眸,不知在看着哪里。
    “今日外面很冷吗?”
    姜肆听着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话,缓缓点了点头:“有点……”
    “你先暖一暖身子,再按照你说的法子为朕诊治。”
    姜肆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才知道他方才在看哪里,她进来之后就一直无意识地搓手,因为背着的药箱是铁环的提手,她拿了一路,手指冻得发麻。
    却没想到陛下连这样的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姜肆眨了眨眼,赶紧退后一步,弯身道:“已经暖和很多了。”
    她转了个方向,伸出手:“陛下,请。”
    萧持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方长榻,萧持躺了上去,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姜肆正在药箱里翻找什么,萧持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偏头看过去:“如果睡不着呢?”
    “陛下先等一等!”
    姜肆翻箱倒柜,语气有些敷衍,萧持皱了皱眉,竟真没再说话,片晌后,姜肆拿着大一号的针袋过来,从中拿出一根银针,银针长三寸许,较一般针灸的针体更粗长一些。之前净了手,姜肆见一切准备就绪,握着针凑了过来。
    萧持耳力敏锐,鼻尖也嗅到淡淡清香,缓缓睁开了眼,却见姜肆指间拈着长针过来,微微瞪大双眸,从榻上坐起了身。
    姜肆一怔,莫名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了?”
    萧持目光紧锁在她的那只手上,张口:“这是何物?”
    “针呀。”
    “平日里朕见过的,不是这样。”萧持眸中有几分凝重。
    姜肆没发觉出陛下不对,只以为他跟别的病人一样对针灸的针知之甚少,便将针袋都拿过来,一个一个打开给他看:“我们针灸时用的针都是各不相同的,根据病症不同,选用的针也不同,《灵柩.宫针》中有载,针分九种,此乃九针,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1”
    萧持眉头仍未松展开:“那这是——”
    姜肆认真给他讲解:“我用此针,刺入陛下的安眠、神门、三阴这三个穴位上,辅以按压之,陛下就可快速进入睡眠。”
    “所以,为什么要用不一样的针?”
    问题又绕了回来。
    姜肆啧了一声:“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每种针都有不一样的用处,我手中的这个——”
    说了半道,姜肆看着对面眉心紧蹙的人,脑中闪过什么,忽然卡了壳,半晌之后,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萧持神色不变,却没有回答,这般神态在姜肆看来就是默认,因为阿回死不承认自己害怕什么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道:“陛下,这不疼的。”
    萧持的眼神并不像信了她。
    姜肆哪里会想到英明神武、心狠手辣的皇帝陛下也会有畏惧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深,她亮了亮手中的银针,伸出手去:“真的不疼。”
    萧持的眉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视线移到针尖上,姜肆看他仍有顾虑,收回手,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玉腕。
    “不信我给陛下示范一下。”
    姜肆说着,右手拿着银针便要扎,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手,萧持手心覆上她手腕,轻轻握了握,道:“朕知道了,你来吧。”
    姜肆的手腕很细,不盈一握,萧持的手心空落落的,松开时,那触碰的热度好像还残存在指尖上。
    他重新躺下去,仿似一切都没发生。
    姜肆用手背摩挲着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燎过了一簇火,她压下心头莫名的感觉,坐在后面的玫瑰凳上,端正了陛下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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