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大雪之后必有洪涝,洪涝以后紧接着便是干旱。
    尤记得,她重生回来之初,容涣便才去处理了贺兰山的洪涝回京,也唯有贺兰府这个地方,因容涣的干预,比其他州府要稍微好些,至少百姓吃得上饭,州府也不那么丧尽天良。
    就今年这个夏,京城以外的地方,建明帝看不到的地方,赤地千里,疫病流窜,哀鸿遍野,流民灾民遍地都是,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州府,他们只管抱着浑圆的肚子当他的土皇帝,哪里看得出什么人可疑,因为放眼望去,根本就没几个正常人。
    既然如此,西平王的兵马扮作流民往京城来又有什么奇怪,那些流民连家都没了,又哪里有什么路引,城门牌坊根本形如虚设,因为没有士兵守城。
    姜妁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涩,这一桩惨案爆发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止不住的浮现,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十二个,在建明帝避暑归京,帝王仪仗到城门口时,从京城门上一跃而下的人。
    鲜血淋漓,红白交错。
    都是年轻人,有男人有女人,唯独没有老人和孩子。
    他们的尸体挤挤挨挨成一团,分都分不开,敛尸人只好将他们一点一点用铁锨铲起,裹进竹席里,刨个土坑埋了。
    “说来,倘若傅厂督还在,应当不会有这种事的发生。”
    姜妁猛然听见有人提起傅长生,循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她认不得,估计官职也不低。
    “怎么?傅长生不在,西厂便不行监察之责了吗?你这话说得,好似西厂那么些人,唯是傅长生才能使唤得动?”姜妁冷眼睇着那人。
    那人被姜妁看得心里发虚,眼看着建明帝也沉眸看过来,忙说:“臣不是那个意思……”
    此时姜延却上前一步,跪在建明帝跟前道:“父皇,如今西平王率先踏出西京,意图谋反,那么您与先帝的约定便不再作数,儿臣自请点兵讨伐西京,免留祸患无穷,望父皇允准。”
    “不许你去!”出声的却是一直没说话的良妃,她怒目圆瞪,面色森然。
    谁知建明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良妃一眼,而后面向姜延,朗声道:“姜延听旨,传朕口谕,六皇子姜延封兵马大元帅,点兵征西,半月后出发。”
    他话音刚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西平王突然一个暴起,挣脱龙鳞卫的束缚,转身迅速往外跑。
    “借公主匕首一用?”容涣眯眼看着跑远的西平王,轻声在姜妁耳边问道。
    素律看向姜妁,等她点头,才将那花里胡哨的匕首递给容涣。
    容涣连刀鞘都没摘,直接瞄准西平王,抬手一扔,正中他后脑勺,下一瞬西平王应声倒地。
    龙鳞卫又上前去把昏死过去的西平王拖回来。
    建明帝面上很不好看,却到底没有多加责罚,看众人皆是形容狼狈,还有不少大臣负伤,便吩咐起驾回行宫歇息,又安排太医给众人诊治。
    贤妃拉过姜晔和姜曜,满面担忧的上下打量,淑妃和七八皇子说着话,德妃拉着十皇子远远看着。
    龙鳞卫和姜妁用哨声唤出来的行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退走。
    良妃冷冷看了一眼姜延,淡声道:“晚些你到明月楼来用膳。”
    姜延不敢多言,便一路跟着良妃到她暂住的明月楼。
    良妃一进门,便挥手让周边伺候的人退下,待四周的宫女内侍纷纷离开,她缓步走到临窗的太师椅上落座。
    一手刚刚碰上茶壶的手柄,便被姜延伸手接过去,替她斟了杯茶。
    姜延双手端着茶碗,递给良妃,什么话也没说。
    良妃看着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挥开茶碗,厉声呵道:“跪下!”
    茶碗摔在地上,碎裂成片,泼在地上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起。
    姜延一撩开衣摆,对着满地碎瓷便跪下去。
    良妃冷眼看着,却并不阻止。
    碎瓷片刺破他的膝盖,鲜血缓缓渗出。
    “痛吗?”良妃冷声问道,却悄然红了眼眶。
    “痛,”姜延垂着头,闷声答道。
    “这算什么?”良妃笑意冷然,眼角隐隐沁出泪,还兀自强撑着道:“你可知我的心比这疼千倍万倍!这比起你日后在战场上所受的刀伤剑伤,不过是区区蚁噬!”
    姜延抿着嘴,闭口不言。
    良妃却忍无可忍,抬手随意抹去喷涌而出的泪,一把将姜延扯起来,揪着他的衣襟,瞪着通红的眼,厉声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自请讨伐西京,你为什么执意要上战场,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你让你外祖父祖母怎么办!”
    良妃扯着姜延的衣襟,凄声嘶吼,眼底的泪大颗大颗的涌出,落在她的手上,落在他的衣襟上。
    姜延站得笔直,任由良妃百般拉扯仍旧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流出点点不忍。
    “你幼时就差点被她们害死,我拼尽全力护你周全,甚至为了能让你活着,大肆宣扬你是断袖的流言,我为了你,处处捧着皇后,让着贤妃,在这后宫里忍气吞声,就只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命,”良妃有些力竭,缓缓松开手:“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要你去送死的吗!”
    她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在姜延脸上,冷眼瞪着他:“你对得起本宫的良苦用心吗,你对得起将军府对你的付出吗!”
    她这一掌极狠,姜延的脸上顷刻间便浮现一个鲜红的掌印。
    姜延挨了打也不出声,默默望着地下半响,等良妃渐渐冷静下来,才扯着她的裙角重新下跪,轻声道:“儿臣不后悔。”
    “我会后悔!”良妃抬腿便是一记窝心脚,将姜延踹倒在地,抓过一旁的朴刀横在他脖颈上,眼尾还挂着泪,面上却满是冷漠:“既然你执意送死,不如我今日便杀了你,省得我们在你上战场后为你提心吊胆。”
    姜延不躲也不避,抬头静静的看着良妃,轻声道:“母妃,镇国将军府没人了。”
    “哪里没人了!”良妃懂他意之所指,眼泪珠连滑落:“我不是人吗,你曾祖父外祖父,曾祖母外祖母,还有你两个舅母她们不是人吗!我告诉你,就算是女子,在战场上也不比你们男人差多少!”
    “曾祖父外祖父他们老了,”姜延喉头一滚。
    良妃的身子开始发颤,却并不言语。
    姜延见她有反应,又道:“母妃您说,女子亦能上战场,那儿臣堂堂顶天立地的男儿,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们身后,你们为儿臣撑了这么些年,该歇歇了。”
    他说完之后,良妃许久没有动静,她背对着姜延,蓦的痛哭出声。
    姜延爬起来,揽着良妃的肩头,扯嘴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母妃莫要担心,您不是说,儿臣降生时,钦天监便说儿臣天生破军命,那就该在战场上。”
    良妃坚忍多年,唯有这时才露出些许脆弱,她泪眼婆娑地看姜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怎么办,你两个舅舅都死在战场上,连个根苗都没留下,你若是也没了,将军府才真的彻底后继无人!”
    “曾祖父外祖父他们一大把年纪还在西边苦熬,”姜延道:“倘若他们不幸……,就算不会,曾祖父总有举不动刀的一日,将军府一旦显露出颓势,父皇定然会借此机会收回虎符,届时,将军府该何去何从。”
    “这是儿臣的责任,”姜延定定的看着良妃,眼底里闪烁着坚毅。
    良妃望着他,隔了许久,才妥协一般垮下肩膀:“你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哪儿都像杨家人,就连这执拗的性子也如出一辙,偏偏杨家人都命短。”
    “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如今皇后倒了,我得给你寻个新的倚仗,”良妃脑子转得飞快,嘴上碎碎念,细细的盘算着:“贤妃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那两个儿子也不行,淑妃是个蠢货,生的儿子也蠢,德妃……德妃可以!”
    良妃一拍掌,转眼欣喜的看向姜延:“德妃性子不错,小十年纪还小也是个乖巧的孩子。”
    谁知姜延却摇头。
    “三皇姐。”
    第24章
    建明帝起驾回行宫休息, 而京城那边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容涣便将带来的神机营留在行宫,替代山脚下彻底覆灭的西郊大营,而后星夜加程, 返回上京。
    姜妁回到行宫后, 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建明帝。
    彼时建明帝尚在用晚膳, 一旁是贤妃在伺候着。
    听见内侍来报, 建明帝的表情有一瞬凝滞, 随后拿着玉箸的手一点, 沉声道:“让她进来。”
    而后又对贤妃道:“今日辛苦你了, 永福她们几个也受了不少惊吓,还得劳烦你去安抚安抚她们, 你这便回去歇着吧,朕和永安说会儿话。”
    贤妃面上神情温顺, 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与建明帝跪安, 甚至贴心的在建明帝耳边,嘱咐道:“永安年纪小,说话冲,皇上也体谅些,莫要与她计较。”
    出门时, 她与进门的姜妁正好错身而过, 她俩却不约而同一般, 谁也没有停下步伐。
    贤妃还是微不可查地撇了姜妁一眼,她今日到底是见着了大场面,先是得见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鳞卫,而后又见识了姜妁手里的私兵。
    她转头看向前方, 缓步往外走,眼底里暮色沉沉。
    这个永安,还是得供着,毕竟建明帝都对她那一支私兵忌惮不已,留着,以后兴许还有些用处。
    可贤妃更好奇的是,姜妁区区一个公主,到底是如何拥有这一支令行禁止,又行迹诡秘的兵马呢。
    她知道,姜妁的这一支私兵,明面上是建明帝给的。
    可她宁死都不会相信,建明帝这样的人会将他的兵马交给一个公主,他对白菀母女的愧疚,并不足以与他的万里江山匹敌,况且这一支兵马的人数并不少。
    贤妃望着前方,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边,姜妁大喇喇的站在建明帝面前,朝他巧笑倩兮:“父皇,儿臣来寻您兑现承诺。”
    “不知您打算何时将母后和皇弟的坟茔迁回皇陵?”姜妁兴致勃勃的比划:“明天怎么样?儿臣才翻过黄历,也问过钦天监,明天是个好日子,宜迁坟动土。”
    “永安,”建明帝放下玉箸,接过江盛递过来的面帕擦拭嘴角,一边说:“这事儿急不得,咱们慢慢打算。”
    听他这么说,姜妁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逐渐面无表情,而后又勾起嘴讽刺一笑:“急不得?那要等到何时?等到父皇殡天那日吗?”
    她这般口无遮拦,听得建明帝直皱眉,脸上隐有怒气浮现:“永安!”
    “儿臣说错了吗,”姜妁面上讽笑不减:“您一再推脱,不过就是不愿意罢了,可不就是要等到您殡天的那一日?”
    建明帝看着她隐有白菀模样的轮廓,肩膀一垮,像是泄了气一般,有些颓丧道:“朕从未有这个意思,永安你为何总是满怀恶意的揣测朕。”
    姜妁一转身,裙角翻飞起漂亮的弧度,翩然在太师椅上落座,也不再看建明帝,接过宫女殷切端来的茶碗,浅浅饮一口,面色重归淡然,再不见方才的急切。
    她淡淡道:“并非儿臣揣测父皇,而是父皇的行为便已将您的心思表露无遗,儿臣又不是瞎子,儿臣长着双眼睛我会看。”
    “不愿意便是不愿意,何必找那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儿臣记得幼时,哪怕那时候您对我们一点都不好,母后却还是会一遍一遍的告诉儿臣,儿臣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让儿臣不要怨恨您,可儿臣现在看来,您从来都不是她话中的好父亲,您辜负了母亲!”姜妁望着建明帝,脸色很是冷淡,却有滴滴的泪涌出。
    建明帝心神一震,久久望着姜妁,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姜妁不得他反应,索性站起身,掸开裙角看不见的尘,一边说:“既然如此,儿臣便告退了,”说罢便转身往外走。
    “永安!”建明帝看着她渐渐走远,忍不住出声挽留:“你站住,你知道朕并不是那个意思。”
    姜妁脚下一顿,又回身看着建明帝,眼眸清澈:“抱歉,帝心难测,儿臣到底是不如傅厂督那般了解您,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推脱,这让儿臣很难不多想。”
    “儿臣不过只有两个诉求,要么将母后和皇弟迁入皇陵,要么就让他们重归白家的陵园,他们在外孤苦伶仃,任由风吹雨打,您不心疼儿臣心疼。”
    建明帝只觉得躁意在心头翻涌,控制不住的一掌拍向桌面,瞪着通红的双眼,怒声斥责道:“只不过是个皇陵,入不入又有什么所谓?朕每年都会派人给他们祭祀,修缮坟茔,这样还不够吗?”
    “修缮坟茔?那有什么用!”姜妁面上也有怒气,黑漆漆的眼眸却平静不已,正盯着建明帝看,一边反唇相讥道:“那不过是个衣冠冢,我母后早已经化成灰了!”
    建明帝像是怒急,四肢都控制不住开始发颤,口唇发乌,脸色却红堂堂的,他胡乱挥动了两下手,才在宫女的搀扶下,扶稳几案,摸索着在矮榻上坐下。
    他仰起头,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像离水,快要渴死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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