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反应是,这会使他的自尊更加受创。
    ……
    不过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在余也面前,“坚定”地和那个女生站在了一起。不然以他的性格,这些背后替池良宙做的事情,或许他不会说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对方是如此耀眼的存在,他的才华、他的性格、他的事业……他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自己的全部,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可是……这些好意,太过抽象,太过讽刺,一举一动都昭示着自己的无能。
    池良宙之所以那么在意那个女生,除了自己工作的责任感,还因为他在一份份兼职里找到了体面的自我价值。而今天,他在自己最不希望看见自己丢脸的人失去了体面,还惹他生气了。
    “学长……对不起。”池良宙眼眶酸涩,承认错误,“她不是我女朋友,作业是我代写的。”
    “嗯。”余也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但是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因为她是因为我的原因才……”
    “我让她挂科并不是因为你。你的原因?你是指我们的关系让她暴露了,是吗?你觉得我们的关系是什么?一段兼职,现在疑似要毁了另一段兼职,于是来求情?”
    “不是的……”
    “如果是兼职,或许我没有帮你的义务。”
    “那如果不是呢?”池良宙抬头。
    “我也不会帮你,这是我的原则。”余也说,“所有的原则构成了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我。如果你觉得不是兼职,我希望你能尊重我。而我们的情分,或许也不是你用来求情的变量,用’如果‘来试探,会让我觉得冒犯。”
    池良宙听他说,觉得自己快碎掉了。余也逻辑严谨,思绪清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在他的拆解下都显得自惭形秽。
    体面的控诉,总给人天然的蔑视感。
    是的,池良宙应该尊重他的原则,顺他的心愿。两人的地位差距如此悬殊,还有什么好说呢?他想就此逃离,可他又想起自己来到这里最大的初衷——他代写被挂科的名声传出去,高度社会化的校园里,以后还会有人来光顾吗?他慢慢站起来,又慢慢坐下。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的’生意‘问题。”余也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起来,“首先我认为代取快递和代写作业并不是一个性质,兼职的前提是不能扰乱教学秩序,对吗?而且我也建议你找一些可以提升能力的……或许你不爱听,但是……”
    余也的声音渐渐远去。
    池良宙感到绝望。
    他也多想潇洒地对余也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再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从此以后我会好好画画,争取追得上你的脚步。
    但是他真的能停下来吗?去学习那些所谓的有远见的兼职技能?
    妹妹学习好,只是有一点偏科,每次哭着给自己打电话说学不好数学的时候,他都会把助学金的一半打回去。
    他停了现下的眼光短浅的兼职,下顿就要啃菜了。
    要向余也借钱吗?
    他在初来驾到校园的时候,知道自己玩冲水玩得不亦乐乎的东西是小便池的时候,他不觉得丢脸,只是没所谓地笑笑;
    他拒绝余也二十一盒的压片糖果,说“不了,吃了你的该吃不惯自己的了”的时候,他依旧乐观,脸上的笑甚至看不出勉强;
    今天,这样优秀的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向他伸出手来,自己却跳起来也够不到。
    是的,余也没错。自己的原生家庭让自尊心太过脆弱,对方没有义务承担。“何不食肉糜”这句话,本是抨击阶级至高点的,但只需要站在道德至高点,就可以灵活使用了。
    但他如果想和余也站在一起呢?
    是了,对方的劝解理性又克制,不客观的好像从头到尾只有自己。
    池良宙突然间明白这个道理时,好像整颗心都死了。
    他真的变成了穷鬼,死因是赤贫。
    余也已经不再说话,而是忧惧地看着自己。
    池良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无所谓,一直以来。我唯独,唯独不想让你……看到……”池良宙哽咽着,眼前的余也随着泪水模糊又清晰,又再次模糊,“学长……”
    他把那件黑外套脱下来,走过去塞到余也怀里,“我不想穿,我不想穿。”
    “那就不穿,”余也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擦他的眼泪,“不穿了,没事的。”
    “这衣服,我够不着,我挨不上,它不是我的。”池良宙眨落一滴泪,剧烈地喘气,“我永远够不着,永远挨不上。”
    余也握着他的手抖了一下,又握得更紧。
    池良宙很少哭得这么痛快。爆发的情绪终于随着泪水缓了缓,他试想了一下平复后的尴尬场面,想尽快离开这里。他一定要有礼貌,留一点最后的体面。池良宙想先鞠个躬,再说点吉利话……
    他抽出自己的手退了一步,正准备弯腰,就被余也揽过去,一把抱住了。
    池良宙大脑空白,眼泪都停了一秒。
    “现在挨上了,现在够着了。”余也紧紧抱着他,“会挨上的,会够着的。”
    第64章 都写死吧
    【池良宙】
    有时候池良宙不明白,温度分为几种。欣慰的、思念的、善意的……其中善意的又分为平等的……和怜悯的。
    怜悯的目光是蜇人的,但好在自己生来就浑身盔甲。他曾最多一次体会这种目光,是辅导员班会上,他初入大学不懂规矩,被辅导员当着全班的面质问为什么搞特殊,用蓝笔写材料时,他朗声回答:
    因为蓝色墨水便宜,老师。
    字正腔圆,不卑不亢。
    全班的目光扫射过来的时候,他依旧把腰板挺得很直。
    因为无谓,所以无畏。
    他后知后觉地想——也就是现在想。他发觉自己开始流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对早已适应的怜悯目光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他想也许是挤压情绪的爆发,又觉得更重要的是一些别的什么。他现在知道了。
    因为他开始在乎,面前的这个人他开始在乎。
    但主观的在乎也许是最廉价的。这所大学里,每个学生都是踩着高考独木桥走进来的,大多数的他们,家庭和学历都是那么匹配,他从未和那么多高层人士的子女近距离就这样接触。经常对于他为了几块钱帮人送快递这种事,露出真诚的不解。
    很多的他们人都很好,健谈、幽默、努力……他们没有嘲笑或者刁难,只是单纯的不理解而已。
    他也只能笑笑,就完了。有时候高兴了,也会眉飞色舞地分享一些生活小窍门,比如买凳子就搜老头儿钓鱼凳,买相框就搜营业执照框之类的网购省钱攻略。
    哦,余也总是会淡淡地笑着听,然后,估计还是继续买贵的……
    自己的省钱攻略好像都和他说尽了。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和他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可自己除了能为他干点跑腿儿这种杂活儿,又要怎么融入他的世界呢?
    长远来看,余也有害健康。
    在余也怀里的池良宙剧烈挣扎,最后一个停顿后,用力一把推开了他。
    然后后退一步,浅鞠了一躬。
    看得出余也愣了一下。
    “学长就像之前的糖,吃了,就吃不惯自己的了。”池良宙说,“我们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吧。”
    余也皱眉,那一点好不容易生出的温柔又消失殆尽。他上去拉池良宙,“不可以。”
    “你别过来。”池良宙又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门板。
    “系统可以更新,但不能停服。”余也眯起眼睛,耐着最后一点性子说,“我也不是你够不到的糖。”
    “老板跑路了。”池良宙眼前浮起一片黑色的光点,竟逐渐淹没了对方的表情,“我……”
    “你可以离开我,”余也说,“但不能是逃离。我没有、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
    “你……”
    你做了。
    你的存在让我相形见绌。
    “其实你也可以逃离,”余也补充,“但必须是清醒的。”
    说得好像是什么多亲密的的关系似的。池良宙想,不过,他现在的确很不清醒。
    那黑雾渐渐盖过了所有的视觉范围,然后眼前又有白光一闪——池良宙头一歪,倒了下去。
    【池良宙】
    金同学的挂科已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西大市场里的【快递抄写校园跑其余见空间】同学停业了。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无人眼熟的【吃凉粥】。
    愧疚或名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天在办公室,池良宙晕倒了。
    虽然只是一会儿。
    那天,救护车哇啦哇啦来到的时候,早就清醒过来的池良宙骑虎难下,清醒着被强行抬上了担架……清醒着望着医护人员和余也俯视的目光,他脚趾抠地,几次要求回去,都被残忍拒绝了。
    最后余也给他来了个全身体检,结果很明显,开学半学期,他的大学生活就被塞满了高强度兼职,长期熬夜加饮食不规律,再加上激烈的情绪波动,脑供氧不足让他直接短暂晕厥。
    池良宙被按在医院挂吊瓶。余也在他的目光所系处拿着一沓缴款发票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结果没几个正常的,”余也说,“血糖血脂,尤其转氨酶高得离谱。”
    “唉,那不能献血了。”池良宙虚弱又遗憾道,“我们学院献血给500呢。”
    “还想着献血。”余也敲他的头,“你直接去卖血得了。”
    “也好,”池良宙无力地扯嘴角,“卖完血,就能还上欠你的钱了。”
    救护车,好贵。
    拍片子,好贵。
    打吊瓶,好贵。
    活着,好贵。
    “你多更新几个功能就够了。”
    池良宙面色苍白,头正因支撑不稳而小幅度地晃动。他沉吟过后,认命似的发问:“需要哪方面?”
    “对于玩家,最重要的是操纵来的存在感,但心理上就进阶为’成就感‘。”余也说,“具体做法就是,你可以依靠我。被需要,正是一种价值肯定,和玩家在虚拟世界里寻求情绪价值的初衷相符合。”
    说着,余也坐近了一点,大腿若有若无地挨着他的。
    池良宙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把目光收回来。
    他慢慢、慢慢地侧头,最后靠在了余也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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