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鹂朝那处看去,远远能看到火光冲天,浓雾在夜里也如同一朵腾空而起的黑云。
    魏蕴的妹妹魏翎对侍女吩咐了几句,很快侍女便点点头朝着火源去了。等了没多久那侍女便回来了,步子匆忙得像是身后有野兽追赶。
    等她走得近了,魏翎疑惑道:“撞见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
    那侍女吓得目光都有几分呆滞,磕磕巴巴地说:“烧的是……是人,是抓到的刺客。”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好在这些人大都是魏氏的子孙,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至于被吓得仪度全无。
    魏翎沉着脸又问:“是何人下令焚烧,你可打听清楚了?”
    侍女方才走近还能闻到空气里的焦臭,险些恶心地吐出来,此刻还要忍着胃内翻涌,说道:“是皇后下的令,刺客伤了皇后的爱马,还让陛下扭伤了脚。皇后下令不论刺客死活,都要烧干净以儆效尤。”
    薛鹂听到周围人倒抽冷气的声音,莫名在此刻想到了魏玠,他应当也在不远处,也不知如他这般的人望见眼前一幕该作何感想。
    魏府上下连歇息的时辰都要管,薛鹂这样的表姑娘倒是无所谓,其余人都是从小教养,如今时辰到了都困得睁不开眼。好在接应的马车备好了,她们才挨个起身准备趁夜回府去。
    最后才轮到薛鹂,银灯小声抱怨了一句,她倒是无所谓,笑道:“本就该如此,不过是多坐一会儿。”
    一直到马车都陆陆续续走了,薛鹂才裹紧披风跟着离开,谁知此时背后有人出声叫住了她。
    “鹂娘。”
    叫住她的人是魏礼,与他同行的还有魏玠与二房长君魏植。
    魏植面色严肃,快步朝薛鹂走去,目光打量过她面上的伤口,语气也软了下来:“怪舅父这两日匆忙,让你受委屈了。”
    薛鹂从小到大受过许多委屈,鲜少有人愿意安抚她两句,即便是母亲也不曾。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酸,眼泪里也多了三分真情实意。
    “舅父待我已经很好了,是我不好,总是给舅父惹出祸端。”
    魏植安慰道:“我既说了要照顾你们母女,断不会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说完这句,魏植转过身,冷冷地瞥了眼魏礼身后的人。
    夏侯信身旁跟着几个侍从,皆是面如金纸,一言不发,连抬眼都不敢。夏侯信同样阴着脸,没好气地瞪了薛鹂一眼。
    薛鹂露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色,魏植温声道:“不必怕,舅父与你两位兄长都在此处,不会让他欺辱你。如今他来是要向你赔罪,尽管上前应着。”
    薛鹂犹豫着上前,与夏侯信满是戾气的脸对上,又停住脚步,缩在魏玠身后不敢再动,只怯怯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蹙眉也似海棠凝露,娇美万千,好不惹人怜爱。
    夏侯信对上薛鹂的目光,心上像是被细软的鸟羽搔了一下,嗓子也莫名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唇,目光直白而灼热地盯着薛鹂,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冒犯了小娘子,是我夏侯信有错在先,这几个侍从不听话擅自去替我出气,怪我管教不严,我这便教训他们一顿,让小娘子消消气如何?”
    夏侯信话音未落,手便先一步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极凶狠地朝着一个侍从打了下去。鞭子抽在人身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凄厉的惨叫声立刻响起。他一鞭接着一鞭,手上没有半点停顿,仿佛打得不是他的人一般。
    薛鹂听得害怕,急忙扯了扯魏玠的衣裳,小声唤他:“表哥。”
    “夏侯信,适可而止。”魏玠目光凛然,冷声劝止他的动作。
    夏侯信斜睨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不是你叫我来赔罪,怎得又反悔了?”
    “我消气,你收手吧。”薛鹂从魏玠身后走出来,只想快些了解这件事,以免再遇这疯子纠缠不清。
    夏侯信踢了一脚地上哀嚎的侍从,洋洋得意道:“听到了吗?小娘子消气了,恩怨一笔勾销。”他扭过头对薛鹂嬉笑道:“既如此,我们日后再见。”
    薛鹂压下眼底的嫌恶,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忧惧不安的神情,然而她侧过脸,却发现魏玠正垂着眼看她。
    “表哥……怎么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无事。”
    魏植也听说了两人一同遇险的事,魏玠已同他解释过,而他清楚魏玠的为人,并未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旁的心思。又安抚了薛鹂几句,便让人护送她回去了。
    薛鹂坐上马车后不久,便与驾车的侍从攀谈起来,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钧山王。“方才听好几人说起钧山王,只是我见识浅薄,不知这钧山王是何人……”
    路途又黑又长,侍从也是个闲不下的性子,便积极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
    钧山王是当朝圣上的叔父,封地在山南一带,前段时日才回到洛阳复命。钧山王骁勇善战,鲜少与世家重臣往来,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连皇上都不大待见他。与此同时,他还是是梁晏的姨父……
    第12章
    春猎的事被搅得一团糟,皇上也被勒令送回了宫。各大世家的人去了许多,皆是叫这祸事闹得疲累不堪。
    太后出身夏侯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今以魏氏为首的世家权势滔天,太后一面想拉拢魏氏,一面又提防着他们,时不时出手打压。此回春猎闹出这样的祸事,却交予了魏植去善后。
    魏玠回到魏府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天色仍朦胧着,空气里带着清早的凉气。魏恒身边的侍者等候已久,传话让他去父亲的书房。
    魏恒一夜未眠,眼下泛着困倦的青黑色,见魏玠进了门,挥挥手让侍者出去。
    “昨日可有伤到?”
    “孩儿一切都好,让父亲担忧了。”
    魏恒仍沉着一张脸,问道:“听闻昨日你和府里的薛娘子一同遭祸,她是你二叔房里的远亲?”
    魏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薛鹂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父亲请放心。”
    魏恒不禁皱起眉,语气中带了隐约的几分警惕。“兰璋,你该注意分寸……”
    魏玠面色坦然,语气没什么起伏。“父亲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听到这话,魏恒也感到自己太过狭隘,魏玠向来约束自己,更不会轻易为女色所惑。他做事也一向稳妥,不会给人留下口舌。如今既肯定薛鹂不会透露,便不是袒护她的意思。毕竟是魏植的人,若能不起事端也是好事。
    “你做事为父向来放心,昨夜你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你二叔近日恐要忙得抽不开身,二房那边的事若我不在,你便记得帮衬一二。”
    “孩儿知道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魏玠出了书房返回玉衡居,在回廊处见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似是怕被他发现,迅速地将脑袋了缩了回去。
    晋青低声道:“是薛娘子身边的侍女。”
    魏玠面色无虞,并未侧目去注意那处的动静。“不必管她,回去吧。”
    等他们走远了,银灯才松了口气,小跑着回到桃绮院向薛鹂复命。
    不等她走进薛鹂的房间,就听姚灵慧训斥薛鹂的声音。
    “好不容易才叫你舅父将你也带去,你便这般不争气,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竟还去纠缠魏玠,府里一早都传遍了,你若再不注意分寸,我们母女迟早要被赶出魏府……”
    薛鹂始终沉默着没有应声,银灯听得满腔怒火,恨不得推门进去为薛鹂辩驳,然而再气愤也只能强忍着,一直等姚灵慧说够了离开,银灯才悄悄进去想安慰薛鹂。
    “娘子莫要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才一开口,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嘴里。眼前的薛鹂并非她想象中哭红了眼的模样,虽说衣衫凌乱了些,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反而慵懒地斜倚着软榻,优哉游哉地喝茶,半点没有伤心的模样。
    薛鹂面上带着几分对姚灵慧的不耐,如今见银灯回来了,才敛了敛神色,说道:“何必为此伤心难过,阿娘一直如此,你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得比我还要气愤?”
    银灯愤愤道:“我只是为娘子不平,分明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夫人还听信谣言指责娘子,半点不问起你受到的惊吓……”
    薛鹂垂下眼,忽然觉得银灯的话格外刺耳。“魏玠可是回来了?”
    “大公子已经回来了。”
    “他看到你了?”
    银灯心虚道:“这……兴许没看到。”
    那便是看到了,即便他看不见,那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也能看见。薛鹂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你也累了,去歇息一会儿吧。”
    等银灯出了房门,薛鹂才挽起袖子去看小臂的伤,凝固的血迹已经用湿帕子擦净,此刻再看伤口也没那么唬人了,只是不知魏玠的伤药何时才到。
    她一夜不曾阖眼,此刻想闭眼歇息,脑子里又回响起薛娘子的训斥。无奈下只好揉着眉心坐起身,随意拿起本书扫了两眼,正好又是哪个魏玠的爱慕者写给他的诗赋。
    “无趣。”薛鹂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想起魏玠的相貌,又不禁小声嘀咕:“皮相倒是值得一看……”
    魏植为了刺客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管教二房的子女们,于是有几个胆大些的便开始偷懒,时而装病不肯去听学。薛鹂还没弄清楚钧山王是怎么一回事,便没传出忙着去夫子授课,夜里回去还要完成课业。
    到底是魏氏的子孙,自幼受名家教习,不会如薛鹂一般为了课业焦头烂额,以至于旁的事都只能暂时搁置。
    薛鹂从书院回去,小心地扒开袖子,伤口已经结了一层难看的血痂。除了前几日魏玠派人来送过书稿和伤药以外,她便连他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想到此处,薛鹂起身取出角落里被布帛包住的物件。
    “银灯,午后随我出去一趟。”
    银灯疑惑道:“那里头究竟是什么?”
    薛鹂睨了那物件一眼,淡淡道:“琴。”
    一张害她废了许多心思的破琴。
    想到此处她便觉得心底堵得慌。那日她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那兵卫,托付他将魏玠遗落的琴找到后包好送到魏府交予她,谁知那人极为贪婪,料定这琴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拿到了琴又不肯给她,让她又拿一千钱才肯罢休。
    薛鹂几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都用在了魏玠的破琴上,若他再无动于衷,她必然会气得连饭也吃不下。
    午后薛鹂带着银灯在洛阳绕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琴坊,制琴的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脾气出了名的古怪,虽说制琴的技艺极好,却不大喜爱达官贵人,认为他们大都是些附庸风雅,丝毫不爱琴不懂琴的人。
    洛阳上好的琴坊并非只此一家,薛鹂也是听闻他性情古怪才特意来找他修琴。到了以后果不其然不受待见,在琴坊的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老者才终于正眼看她,开口道:“你的琴?”
    薛鹂恭敬道:“回先生的话,是我表哥的琴。”
    老者冷声道:“连琴都不肯亲自来修,可见不是爱琴之人。”
    这便是不肯修的意思了。
    薛鹂也不恼,心底却是有些不屑的。说到底不过是个物件,哪里来得爱不爱,还要抱着破琴跪下求他不成。然而也只是想想,她面上仍旧恭敬,继续站着等他松口。
    站了约莫有两个时辰,期间老者虽不松口帮她修琴,却要她帮着递刀具与墨斗。
    琴坊的客人不多,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有穿着华贵的士人,也有一身素衣洗到发皱的儒生,只是言辞间都极为珍视怀里的爱琴。
    薛鹂好在耐性足够,站了三个时辰,腿脚都酸麻得厉害,眼看天色晚了,只好拜别老者转身离去,语气依旧恭敬,没有丝毫怨怼。等她要走出琴坊的时候,老者才开口叫住了她。“琴留下,三日后来拿,来晚了我就劈了琴当柴禾烧。”
    回府的路上她顺带买了一份栗子糕,让银灯送去给魏玠和魏礼,算是谢过他们在夏侯信面前对他的维护。以免这几日不见,魏玠会扭头就将她忘了个干净,总要找个理由让她的名字时常在他的眼前耳边出现。
    夜幕降临,魏玠早早回到了玉衡居,书院的夫子前来寻他,声称家中有事无法抽开身,托他暂且去书院授课。如今魏植不在,换了旁人未必能管教住心高气傲的魏氏子孙,最后想来想去,唯有魏玠是最合适的人选。
    魏玠应允后,夫子才满面春风地离去,而后家仆提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糕点送来。
    晋青皱着眉接过糕点,拿到魏玠面前,说道:“主子几次出手维护薛娘子,莫非当真教她动芳心?”
    晋炤面无表情道:“这有何奇怪,爱慕主子的人还少吗?”
    魏玠听他们议论自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说:“拿下去吧。”
    片刻后侍女端着食盘走近,将食盘转交给晋青,说道:“府里新捕的鲈鱼,家主说先给公子送来。”
    魏玠听到鲈鱼二字,脑子里莫名冒出了薛鹂的名字。
    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他不知为何突然记起,薛鹂也喜爱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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