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大夫人病逝了。
    战局已经稳下,赵统兵败不过是迟早的事,魏玠布好了局,已经无需再领兵亲自前去,便得了准许先回洛阳复命,好主持大夫人的丧礼。
    薛鹂尚未想好她此番回去该以什么面貌,一路上焦心似火,薛珂比她好上许多,大抵是经商久了脸皮总归不那么要紧,即使知道他如今的商贾身份要遭士人唾弃,还是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已经开始思忖着去到洛阳如何向姚灵慧请罪。
    起初薛鹂还有些不安,毕竟是魏玠的生母,如今忽地离世,母子二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他心中多少也该感到伤怀。谁知道魏玠心情不佳会做出什么事来,然而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几日,他自从看过家书后提过一次,便好似忘记了大夫人病逝这件事,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薛鹂想起了梁晏从前与她提起过魏玠的事,如今亲眼见到,才知晓他的话并未掺假。魏玠身上对生死有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淡,即便是血脉至亲的死,亦无法撼动他的情绪。
    生是天命,死亦是天命,毫无意义的伤悲于他而言是一种庸人自扰。
    见魏玠丝毫不因大夫人的死而心生遗憾,薛鹂也没了安抚他的意思,反倒是薛珂时不时便谄媚地上前想要关切,被他不耐地驱赶走了。
    因战乱与灾病,民间死伤无数,说是十户存一也不为过。起初见了路上的白骨,薛鹂会吓得移开眼,再后来见到腐烂的尸身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回洛阳的路上,苍翠的山林间夹杂着粉白的花树,天气晴朗,一片蔚然景象,然而如此好景,薛鹂却没有多少心情观赏。
    魏氏大夫人的葬礼,必定会迎来数不清的宾客。那是梁晏的舅母,他自然也要回京拜过,届时她该如何自处。若是她当真同赵郢在一处了还好说,可现如今受制于魏玠,岂不像是自打自脸,落到梁晏眼中,莫不是要当她与魏玠早生出了私情。还有魏蕴与阿娘。她届时该如何向她们言说自己一路的遭遇。
    而魏玠四周也不大安生,两次同他外出都遇上了刺客。
    “我竟忘了问过,当初究竟是何人想要表哥的性命?”
    “刺客是魏弛的人”,魏玠又补充道:“也不只是他,族中应当还有人在推波助澜,故意诱他出手。”
    “魏弛想杀你?”薛鹂不禁惊愕,她以为魏翎与魏弛私通在魏氏已经是极大的丑事了,如今竟还有手足相残的大事,魏氏果真不如表面那般清正风雅。
    思及此,她脑海中冒出来赵统的话。世家大族没有多少是干净的,即便是严正如魏氏,亦有罔顾人伦的龌龊之事。连魏蕴都不知晓魏弛与魏翎私通的丑事,赵统一介外人又是如何得知?且她阿娘似乎并不待见魏恒,连魏玠这般在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男子,她竟也不许她与魏玠有太多往来。
    魏氏当真有那样多的不堪吗?
    薛鹂想了想,问道:“那魏弛如今身在何处?”
    “本要依照家法处刑,叔父与魏礼代他受过,将他送到了乡下的庄子软禁。”
    “那……那魏翎呢?”
    魏玠淡淡道:“姑母得了疯病,失足跌落池塘身亡。”
    魏玠的语气太过平淡,薛鹂却听得心中一阵恶寒,许久以前在玉衡居听到的嘶吼声似乎还在耳边。绝望愤怒的魏翎,残忍暴戾的魏恒,以及自始至终都平静到冷漠的魏玠。自那一日起,这个以家风端正,教养有方的魏氏,便已经破碎不堪了。
    第73章
    大夫人丧礼在即,薛鹂与魏玠匆忙赶回洛阳,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她也没什么心思赏景。
    魏恒那样阴狠的人,她也不知回到魏府后魏玠还能否护着她。何况如今神女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不少人猜测这神女便是寄居在魏府中的她。
    她与梁晏即将成婚却忽然没了踪迹,这件事魏玠必定会栽赃到赵统头上,让他担下这份罪过,而他则摇身一变成了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薛鹂由此与他再续前缘实不为过。
    齐国上下都乱成一团,洛阳却仍是一副繁荣昌盛的景象。像是一块画卷被撕裂开,有的画着繁花似锦,有的却是人间炼狱。
    魏玠一回到洛阳,城门的看守立刻策马去通知魏府,很快便有人在府门前迎接。
    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素白的绸缎,家仆也换上了素衣白袍。
    魏恒身兼重任,无法立即抽身回到洛阳,因此魏玠反而是先一步回府的人。府中的家仆们眼看着薛鹂从马车中探出身来,纷纷噤了声,无一人敢置喙。
    除了二房,魏氏各支的人都汇聚在一处,见到薛鹂后无不是神色各异。
    魏玠下了马车后,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臂扶她,见状,在场的看客又是面面相觑。
    “鹂娘?”姚灵慧也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裳,远远地望见薛鹂,她推开银灯的手飞奔过来。边跑边激动地喊道:“鹂娘!”
    薛鹂知道自己的母亲有贵女的傲气与自矜,因此即便是身处困境仍不愿失态,此刻却在众人面前哭喊着跑向她,险些摔倒也顾不得。
    薛鹂从未与阿娘分别如此之久,心下一软,便挣开了魏玠的手,上前两步去迎她。
    姚灵慧抓着薛鹂的手,尚未开始说些什么,便已是哭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地拍拍她的手背,又去摸她的脸颊,抽噎道:“瘦了……也不知,不知是吃了多少苦。我的鹂娘……怎得就遇上了这种祸事……”
    薛鹂给她抹着眼泪,又听她说:“活着便好,人回来了……是好事。”
    “让阿娘忧心了。”
    姚灵慧拉着薛鹂的手,喜极而泣过后,又用余光偷偷瞥了魏玠一眼,再看向薛鹂时似有许多话想要问她。
    魏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略一颔首,恭敬道:“姚夫人,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好。”
    姚灵慧忙道:“妾身一切无恙,多谢兰璋这段时日对鹂娘的照看。”
    “分内之事,夫人不必言谢。”
    听见这句“分内之事”,姚灵慧与诸多人又是面色一变。
    “一路车马劳顿,郎君与薛娘子先去歇息吧。”
    薛鹂点过头后,与魏玠一同走入魏府,而后到灵堂前给大夫人上了三炷香。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参与魏府的家事,何况一路上的确是乏了,与魏玠说了一声便要回到桃绮院去歇息,路上银灯与姚灵慧都哭哭啼啼的,走到了院门前才止住眼泪。
    她知晓姚灵慧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她如今的确疲惫不堪,也没有多想,安抚过后便躺下歇息了。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床榻边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在她屋子里等了多久。
    薛鹂睡醒后的嗓音是慵懒微哑的,听上去有几分绵软无力,更显得勾人心神。
    “姐姐来了,怎得也不叫醒我?”
    魏蕴瞧着她好生躺在此处,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她如今竟然真的回来了,还是同魏玠一道回府,如今魏氏上下都在议论魏玠待她的情意。
    见到薛鹂与魏玠一同回来,她心中的确生出了一股烦躁来,然而这股不满的情绪,还是被薛鹂平安无事的喜悦压了下去。
    魏蕴有许多话想问她,话到嘴边,却也只是说了句:“平安便好……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府中出了许多事。”
    薛鹂叹息道:“这些事我也有所听闻,姐姐定要放宽心,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后总能变好的……”
    魏蕴默了默,又道:“父亲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今年秋日完婚,是周氏二房的嫡长子。”
    薛鹂笑道:“姐姐能觅得良人再好不过,我定要亲眼看着姐姐成婚,想必能与你相配之人,定也是一表人才。”
    魏蕴别开脸,嗓音显得有几分不耐。“一表人才有何用,总归是比不得堂兄。”
    说完后她大概也明白这话实在古怪,便又问道:“那谶言中的吴女是怎得一回事,如今都传这吴女与你有关,陛下召见堂兄进宫述职,少不了要问起这回事。”
    “不过是些巫者妖言惑众的说辞,当不得真,我一心求得安宁,这些事又怎会与我有什么干系?”
    魏蕴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怎会是神女,我看分明是祸水,最擅蛊惑人心,表哥与梁晏为你反目不说,连钧山王都要费尽心机要将你夺走。”
    薛鹂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又听她说:“族中的族老与叔父不会容许你与堂兄在一起。”
    魏蕴语气沉了沉,又道:“鹂娘,你最好想清楚了,此刻与堂兄撇清干系,日后以免让自己愈陷愈深。”
    薛鹂倒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哪里是她不想撇清,分明是她没法子。魏玠是个疯子,有千百种法子对付她,宁愿杀了她也不愿放她离开。
    “多谢姐姐,此事鹂娘心中有数。”
    魏蕴见她态度如此,气闷地坐了一会儿,二夫人派人来催,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了。
    待她走后,姚灵慧才火急火燎冲进屋来,恼火道:“薛珂这个混账东西何时也来了洛阳,你怎得不知会我一声?”
    薛鹂这才想起了父亲的存在,直言道:“爹爹如今是富庶一方的商贾,他有求于魏氏,便找上了上来想让我替他周旋一二。”
    “周旋?”姚灵慧讥讽地冷笑出声。“如今倒想起我们母女了,怎得不去找他那下贱的外室,为他生了这样多的儿女,竟一个也派不上用场?果真是低贱的庶人,上不得什么台面。”
    言毕她又扭头看向薛鹂,坐到了榻边,压低声问她:“我且问你,你流落在外,可曾受到什么欺负?”
    薛鹂知晓姚灵慧的意思,虽说本朝无所谓贞洁,却极为重视声誉。薛鹂与梁晏成婚前无故失踪,不清不楚地消失了近半年的光景,说出去难免要被人议论。
    薛鹂想到姚灵慧对大房的嫌恶,也没敢说出魏玠占了她身子的事。
    “阿娘多想了,女儿一切安好。”
    姚灵慧松了口气,又说:“还有,如今你既平安无事,日后便离那魏氏长房远些,莫要再与魏兰璋相见,他父亲远不如面上那般和悦亲人,你若想攀上魏氏的高枝,只怕不死也要掉层皮。以你如今的声望,还不愁找不到好郎君……”
    薛鹂听得皱起眉,实在忍不住问道:“阿娘为何独独厌恶魏玠,如今大夫人已死,阿娘有何事不妨告诉我。”
    姚灵慧似乎被薛鹂的话说动了,犹豫片刻后,她面带嫌恶,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那大夫人分明像是叫人逼疯的。我豆蔻之年曾来魏府中拜访,撞见了魏恒与一女子在山石后交|媾,言辞亲密,口口声声唤她‘小妹’,还说什么‘不愿做她的兄长,只愿同她结为夫妻’,兄妹二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弃礼法人伦于不顾,丢尽了世家名门的脸面,说出去要被天下士人所耻笑……”
    薛鹂听得瞪大了眼,愣愣道:“阿娘当真没有听错吗?”
    姚灵慧将此事憋在心中许多年,如今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因此也没想着隐瞒,继续道:“自然不曾,我虽害怕,听到便急着走了,那声音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能被魏恒唤作小妹的除了魏翎还能有谁。魏翎丧夫后便住在府中,分明从前一切皆好,无端生了重病被送去清修也就罢了,如今又落水身亡,必定是魏恒怕丑事败露,狠心将她给除去了……如此虚伪狠毒之人,教养出的儿子又能好到哪去?何况那魏恒有朝一日想要杀你,又有谁人能护着。”
    姚灵慧苦口婆心道:“我是替你着想,莫要不自量力,魏氏的品德端正,风流文雅,不过是说着好听,其间说不准掺了多少龌龊事……”
    姚灵慧说了好些话,一直到薛鹂重新躺下,她才叹息着出了房门。
    从前便处处透着庄严寂静的魏府,如今更是泛着一种乌云压顶的沉闷感。
    薛鹂脑海中忍不住回想姚灵慧说的话,始终没能闭上眼,一个微小的念头在她心中浮出,如同火星子落在了荒原之上,瞬间成了燎原大火。
    兄妹乱|伦……只是想到这四个字,她心上便又沉了沉。
    薛鹂去过平远侯府,府中的路上几乎隔几步便立着地灯。她问起的时候,梁晏告诉她,是因为他的母亲,平远侯夫人有雀目之症,夜间视物不清。平远侯命人在府中打造了近百个地灯替她照明。
    她以为是巧合,毕竟一族所出,落到魏玠身上也不算意外,只是如今听了阿娘的说法,她实在忍不住多想。
    那个人当真是魏翎吗?
    阿娘似乎并未听见她开口说话……
    她记得,平远侯夫人是个哑女。
    大夫人在世时极为厌恶魏玠,始终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所有人都当她疯了,当真如此吗?
    薛鹂越想越浑身发凉,恰好此时,窗子被人轻叩了两下,她吓得身子一抖,盯着窗口久久没有起身。
    而后便见到窗户被人推开了,月光漏进来,似一地银霜,魏玠就站在清冷的辉光中,皱着眉略有不满地看向她。“既然醒着,为何不理会我?”
    第74章
    姚灵慧的话让薛鹂的心乱成一团,她不知自己是否只是在胡思乱想,不过有些巧合罢了。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难以压下去,因此再看见魏玠的时候,她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月下,一身洁白如霜的素衣上覆了层幽幽月辉,更衬得他姿容绝尘,神姿高彻。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品性,在旁人眼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似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样一个人倘若是兄妹通奸所诞下的孽子,必定会终身陷入泥淖,永远背负着罪孽的血脉被人唾弃,受人冷眼。更何况他身在魏氏,这样一个素来以家风严正闻名,宣扬节欲正身的望族,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岂不是要受到天下人的耻笑。
    薛鹂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毕竟这样的事也没个定数,不过是凭借她自己的猜测罢了,更何况魏玠的身世与她有什么干系,这种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说出去只怕要被人当做是得了疯病,只怕下场还不如魏翎。
    她缓缓起身靠近他,小声道:“表哥怎得夜里偷摸着来见我,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什么梁上君子……”
    说完后,薛鹂探出身子瞥了眼四周,问道:“银灯呢?她为何不在。”
    “我将她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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