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为自己难过,为当年寄人篱下的自己难过,为无父无母照看独自长大的自己难过,而最让她伤心的是,这些事情都无法挽回了,无论她多么努力,她无父无母,这么多年也长大了,明佳埋进了土里,也再也出不来了。
    顾治成安静一会,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失态,他没有讲当年他同明佳的事情,反而讲起了先皇在时的科举舞弊案。
    那离明月实在是太远了,这桩案子也早已随着先皇去世被掩埋在了洪流中,顾治成却记得很清楚。
    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帘子外边隐约的山景,道:“我当时才五六岁的样子,那年我刚开蒙,我家中满门大儒,替我开蒙的是我的叔父,也是太师,是几个皇子的老师,我算是如今陛下的同门……我的曾祖父是同元祖一齐打天下的人物,曾获封一字并肩王……我家在京城城边有一座占了一条街的大宅子,从我的院子里走出来,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到正门,那时的周家繁荣鼎盛,家中嫡系几十人,我有三个嫡亲的兄姐,十几个堂兄弟姊妹,陛下仰仗我父兄在朝中行事,朝臣受我周家的恩惠,周家广结善缘,富甲天下,只要开门,宾客广来如云,人人以有一张拜帖为荣……”
    顾治成看了明月一眼,见她垂着头不言不语,也并不在意,接着道:“我父亲当年三十岁,任礼部侍郎一职,他年少有为,是家里最看好的郎君……”
    “后来出了科举舞弊案,讲他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给考生透题,因为这件事情,周家被人背刺,皇帝也要卸磨杀驴,周家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家中几百口人,全部刺字,贬入奴籍,判了流放……我爱美的大姐姐,脸上刻了那么大一个字,那日夜里就悬梁自尽了,我的母亲用香囊捂住我的口鼻,最后却也松了手,只自己一个人走了……”
    顾治成看着明月,平静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选择可言的,骗不骗,只有明佳自己知道。”
    明月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道:“你爱过我母亲吗?”
    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值得明佳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吗?
    顾治成很坦诚,道:“现下讲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年我同清河成婚以后,想过把她接到京城来,她不愿意。”
    明月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要让我母亲做妾吗?”
    顾治成摇了摇头,看着明月的眼神很平和,道:“我去京城前,同你母亲写过婚书的。”
    明月难以接受这个回答,顾治成去京城之前,是准备娶明佳的吗?
    可是最后也没有娶,他娶了别人啊……无媒无聘的婚书,有什么用呢?谁认呢?接过去以后怎么办呢?明佳就凭这一纸婚书骗骗自己吗?
    明月甚至觉得荒唐,有些好笑道:“郡主晓得吗?晓得你同她成婚之前还给旁的女人写过婚书,还想同旁人成亲,她能忍?”
    顾治成的语气很平静,道:“她知道的。”
    顾治成顿了顿,又道:“她要嫁人,我需要她家中的权势,就这么简单。”
    于是明佳便成了牺牲品。明月红着眼睛看着顾治成,心想,这真是个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或许喜欢明佳,但他更爱自己的事业,心中最重要的或许是光复周家,或许是他的前程,为了这些他连他自己都不在乎,更何况是明佳。
    这么多年,他就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明月别过脸去,捏住了拳头,冷冷道:“你找我做什么?”
    顾治成看着她,仿佛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没有讲,只道:“我想同你丈夫合作,把他送上位,到时候你认祖归宗……这是个双赢的局面。”
    明月没想过他来找自己是为了站队,站队……明月仰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下来,她捏着扇子沉默一会,忽然抬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顾治成,哽咽道:“我母亲死了,她死了很多年了,很多年都躺在孤山上,连,连家都回不了啊……你,你就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明佳走的时候才十八岁,最好的年华,老夫人每每想起都心口发沉,十几年都无法释怀,想起来就是肝肠寸断。明月没有母亲,孤零零地长大,她在明府热热闹闹,可她晓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孩子。她不哭也不闹,照顾弟弟妹妹,是家里最听话懂事的孩子,只是有时候夜深了,明月站在长廊上,仰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她会觉着自己无处可去。
    多少无法言语的伤痛,无法释怀的委屈,明月还是没忍住哭道:“你一刻都没有后悔过吗?”
    顾治成沉默一会,点了点头,他看着明月道:“孩子,我没有办法骗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了往前走,有些东西你舍不得,但是也得舍得,你得学会运用规则……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明月给自己擦了眼泪,她不想听了,她提着裙摆,腰背挺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琅玉撑着伞在拐角处等明月,见她红着眼睛出来了,抬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明月强撑着笑,摇了摇头。
    谢琅玉回头远远地望了亭子里一眼,顾治成站在亭子里,遥遥地对他示意了一下。
    谢琅玉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半搂着明月回到了大殿里了。
    明月一路都垂着头,不想让人瞧见自己为了这个事情哭,一进屋,屋里的下人们识趣,都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明月这才扑在被子里,哭得被角都湿了,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谢琅玉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静静地陪着她。
    明月心里想着明佳,想着老夫人,想着苏州自个长大的院子……她不该因为这个人掉眼泪的,太不值得了。
    谢琅玉轻轻地抚着明月的背,让明月觉着好舒服,又好让她难受,若是以往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绝不会这样哭,她一定是最快坚强起来的那一个,可是谢琅玉的掌心是温热的,贴在明月的脊背上时,就让她忍不住哽咽。
    明月这样哭了很久,情绪发泄出来了,她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明月的鞋都湿了,谢琅玉俯身握着她一只脚踝,给她脱了鞋袜。
    明月泪眼朦胧地翻了个身,眼睛都肿了。
    谢琅玉脱了这一边,就又给她脱另一边,把鞋摆在床脚,拍拍她的屁股,道:“翻到里边去,小心掉下来了。”
    明月吸了吸鼻子,干脆坐起来了,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谢琅玉。
    屋里点了一圈蜡烛,人的脸都是温润昏黄的。
    见明月不哭了,谢琅玉扯了被子盖着她的脚,用肩膀靠在床头,看着她轻声道:“还难过吗?”
    明月摇摇头,伏在谢琅玉的腿上,小声道:“我的难过只有一点。”
    更多的是替明佳难过,这个人害了她一辈子,却一点都不后悔,一刻都没有过良心不安。他走在康庄大道上,如今过得好好的,比谁都快活。
    明月心想,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风水轮流转,顾治成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谢琅玉道:“会的。”
    明月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谢琅玉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眼睛,叫了人去弄点草药来敷眼睛,又用手掌贴在她的脸颊上,低头看着她,道:“都肿了。”
    明月揉了揉眼睛,叫谢琅玉抓住了手,他道:“别揉了,一会擦点药。”
    明月点点头,道:“是不是很难办?”
    顾治成如今权势滔天,又是皇帝的心腹。
    谢琅玉想了想,道:“是事情就能办,看怎么弄吧。”
    只看上不上心,不然再简单的事情也办不好。
    明月发了会呆,见外边天色已经黑了,便想聊一些高兴的事情缓缓心情,不由侧着头看着谢琅玉,“我月底就要过生辰了,那时候咱们能回京城吗?”
    谢琅玉屈了屈腿,看着她道:“应该可以,想出去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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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圆满
    明月也不晓得自己想不想出去玩, 她现下心里乱糟糟的,自己缓了一会,很快便又打起精神来, 道:“到时候再讲吧,我怕你伤还没好。”
    谢琅玉也不晓得那时候他的伤好没好,并不能承诺一定会好, 因此只捏了捏她的手指。
    赵全福很快用篮子提了几个小香囊来了, 把小案拖到床头,篮子搁上去,见明月眼睛肿了,背着手道:“可怜见的……明个要丢丑喽, 这可不行,得敷着……”
    谢琅玉已经在篮子里拣了个香囊出来,对明月道:“闭眼睛,小心烫。”
    明月赶紧就闭上了,谢琅玉就把湿热的香囊轻轻按在了明月的眼皮上,道:“烫吗?”
    赵全福道:“可不兴觉着烫,凉了就没用了。”
    谢琅玉只虚虚的按着, 道:“凉也没事, 别再烫着了。”
    有时候摸着不热,挨着些细肉就烫人了。
    明月感受了一下,道:“不烫不烫。”还挺舒服的。
    谢琅玉便加了点力气,看着明月的表情。
    赵全福就笑着在边上的小凳上坐了,叹道:“姑娘这个月是走霉运了, 犯太岁来了, 要去拜拜神仙才好……”
    明月闭着眼睛, 心想, 若真是运气不好,这霉运怕是她出生就开始走了,嘴上还是道:“咱们有时间就去拜拜。”
    她也许久没有给明佳上过香了。
    赵全福便琢磨着要在府里做法事,发愁定在哪个日子,想了好半天,紫竹拎着食盒进来了。
    把食盒里的吃食都摆出来了,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赵全福连忙去点了蜡烛,叫屋里亮堂一些。
    明月伤心了这一场,便不在沉溺其中,她心里放下了一件压了十几年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些发虚,一下也饿了,同谢琅玉一齐又吃了一顿。
    明月吃着藕片,觉着胃里充实了,整个人的情绪都平缓许多,心想可能是因为怀孕了,心里一下高兴一下不高兴的,有时候都忍不住。明月这个月掉得眼泪,要比先前十几年都多了。
    谢琅玉没什么胃口,早早就停了筷子,只时不时给明月夹个菜,看着她吃。
    明月吃了小半碗的饭,谢琅玉给她盛了一碗鸡汤,搁在她手跟前。
    明月拿着调羹,只绞了一下就皱眉,道:“这味道真冲。”
    谢琅玉道:“不想喝吗?换个别的汤?”
    明月想着厨房还在大殿后头,一去一来得一刻钟了,不由抿了抿唇,道:“也不是不想喝,就是觉着油味太重了。”
    谢琅玉把碗端过来,用勺子把上边的油一点一点撇了。
    明月吃完饭,又喝了一口,还是觉着有股腥味,以往挺爱喝的,现下挨一下都觉着反胃。
    明月抿着唇,想一口气喝了算了,谢琅玉拦了一下,道:“不想喝就不要喝,放着吧。”
    赵全福连忙道:“太医讲了要日日喝汤的……怕是起反应了,有时候是这样……咱换个藕汤喝吧,就是昨个才喝过了……”
    明月方才那一下熏的,一点胃口都没了,抚了抚胸口,隐约还有些反胃,她忍住了,道:“觉着腻歪……明个再吃吧。”
    赵全福给明月倒了茶水,还要再劝,谢琅玉道:“没事,她不想喝就算了,喝了也难受,明日叫厨房多做几个。”
    赵全福只好作罢,惦记着明个叫厨房做几个鲜一些的汤。
    到了夜里,两人洗漱了,明月又去漱了好几遍口,可觉着嘴里那股鸡汤的腥味还是不散,脱了鞋袜上了床,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觉着这帐子里都有股鸡汤味,弄得她好难受,心里闷闷胀胀的。
    明月呼了口气,拧着眉不讲话,谢琅玉虚靠在床头翻书,他还在想顾治成的事情。
    顾治成如今在朝野中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他这人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很讨皇帝喜欢的,因为他‘家世清白’,值得信赖,这也是他十几年来顺风顺水的原因之一。且他才学过人,做事周到,皇帝用得顺手,大多数情况都会保他的。
    谢琅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想,往边上看了一眼,见明月还坐着,不由合上书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明月摇摇头,干脆倒在了被子里,闻着被子上的香味,道:“睡觉吧,我等着你呢。”
    谢琅玉把书放在身后的床案上,灭了灯,对着里侧侧着身子躺下了。
    因着谢琅玉的伤势,两人这几日都是分着被子盖的,免得扯着伤口了。
    明月盖好了被子,有些怏怏地埋在枕头里,过了好一会,她实在睡不着,觉着鼻端都是那股腥味,不由小声道:“有股腥味,好腻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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