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敢有异议的,都已去见了阎王!
    *
    院子里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已全部落下,光秃秃的枝桠裸.露在灰蒙蒙的天幕下。
    沈墟坐在树下,手执粗布,专注地擦着剑。
    不欺剑漆黑锃亮的剑身倒映出他淡淡的眉眼。
    他擦得很慢,仿佛他擦的不是剑,而是爱人的脸,亦或是他的思想。
    每擦一下,他脑海里的杂念就少几分,他的心就更澄澈几分,他的胜算,就多几分。
    路岐四侠站在屋檐下看他,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卜阴阳夜里已算了无数卦,吉凶祸福,卦卦不同,他愁眉紧锁:“不妙。”
    苗金线正摆弄着他的悬丝傀儡,突然嘣的一声,线断了一根,傀儡的头掉了,他大惊,颤声道:“不妙不妙。”
    李无常的左边黑脸的嘴角下撇,右边白脸的嘴角也下撇,摇头:“看来真是大大不妙。”
    孙婆惜每日清晨例行吊嗓,咿咿呀呀吊到一半,嗓子劈了,头发瞬间炸了起来,尖叫道:“何止不妙,简直糟糕!”
    与他们相比,小张四郎显得很淡定。
    不过几天功夫,他已跟鸭蛋混得很熟。
    鸭蛋说:“他们好像都很紧张。”
    小张四郎点头,低声说:“因为你们沈哥哥要去干一件大事。”
    鸭蛋也紧张起来:“什么大事?”
    小张四郎:“他要去杀一个人!”
    鸭蛋把眼睛瞪大了:“什么?他要去杀人?!”
    小张四郎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他要杀的是一个顶坏的坏人!”
    鸭蛋惊惧不已:“哦!”
    小张四郎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你的沈哥哥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叔公叔婆会保护你们一家。”
    鸭蛋疑惑:“我们需要保护吗?”
    小张四郎摆出大哥哥的架势来,双臂环胸:“小孩子不必知道那么多,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是在沈兄没回来之前,别到处乱跑。”
    鸭蛋很懂事,他小小的脑袋里虽然有大大的疑惑,但他能看懂氛围,郑重地点头。
    鸭蛋是个懂事的小孩,林姥姥也是个懂事的老太太。
    家里暂时住下了四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她也不惊不慌,该烧饭烧饭,该喂鸭子喂鸭子,她甚至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今天她还特地做了一顿好的,有鱼有肉,甚至不惜杀了一只鸭来炖汤,简直丰盛得像过年。
    就连林白芷,今天也异常安静,没有乱跑,没有傻笑,就瞪着迷茫空洞的大眼睛坐在门槛上,盯着沈墟发呆。
    沈墟擦了多久的剑,她就盯了多久。
    最后沈墟收剑入鞘,她就极度紧张地站了起来,咬起自己的手指头。
    “要走了吗?”林姥姥用旧围裙擦着一双干枯的手,满脸忧色。
    沈墟抿了抿唇,点头。
    他不知该如何讲清楚这件事,所以他选择沉默。沉默是金,也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老人家原地迟疑一阵,终于朝他走来,伸手握住他削瘦但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拍。
    沈墟:“姥姥……”
    “去吧去吧。”林姥姥混浊的老眼里已有泪光,“我们等你平安回来。”
    没等沈墟再点头,她已松了手,转身回屋。
    手心里多了点重量。
    沈墟低头。
    那是一只红而干瘪的小布袋,缝着密密麻麻的针脚,里面塞着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第76章
    北朔天池山,峰峦叠嶂。
    天池山下百里碑,白旗招展,碑石林立。
    碑林外,每隔七步,就守着一名持剑圣教徒,他们皆着红衣,以红巾蒙面,用冰冷的眼神审视每一位来客。
    负责核验群侠请帖的是长老堂首席程飞。
    程长老年近六十,两鬓如霜,于常年的明争暗斗中练就了一双精明狡猾的眼睛,能看穿世间一切把戏。他在人前时总是笑着的,笑得就像一只咧嘴狐狸。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圣教,奉献给了无所不能的圣姑,为此,他也得到了与汗水相匹配的金钱地位与权力,他已太老,别无所求,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把他拥有的所有金钱地位与权力都安全顺利地转交给他的儿子。
    历年来的圣教承光节都由他一手操办。
    承光承光,承接往烈遗光。
    这百里碑葬着圣教历代英雄前辈的骸骨,缅怀他们的节日,自然是重中之重。加上这次承光节,圣姑圣尊广邀中原武林共赴,是为改弦更张?还是为扬威绥靖?个中深意已非他一个长老所能揣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保证所有环节不出差池。
    除了万象寺与青云观,其他门派皆已到齐。
    嘈杂人声中,程飞清了清嗓子,先抱拳作揖,再朗声道:“今日蔽教承光节,各路英雄豪杰不远遐路,共襄盛举,实乃我教之幸,多谢多谢。”
    人群安静了,无数双眼睛冷冷斜乜过来。如果眼神真的如刀,这名魔教长老就是靶子,已被扎成了筛子。
    程飞视若无睹,面不改色,继续道:“前方乃我教圣地百里碑,穿过碑林,就将抵达今日的盛会场地——无神台。为免各位在碑林中迷路,在下特地择出九九八十一位圣使带路,还请各位跟好圣使,莫要耽误了时辰。”
    说着,他挥挥手,八十一位红衣教徒分散开来,每人分领一个门派,垂首侍立。
    只听一道粗嘎嗓音阴阳怪气道:“这百里碑难不成真占地百里?走着走着还会迷路?”
    程飞微笑着,没搭腔,只道:“各位慢走,程某先走一步,在无神台设宴相候!”
    说着,朝大家伙儿做了个请的姿势,足尖轻点,人已轻功飞远。
    众人见他随手露的一手轻功捷如飞鸟,起落间如冯虚御风,当下心中骇然,这圣教连一个迎客的老头子都像这般身负绝世轻功,岂非真的卧虎藏龙?
    方才还阴阳怪气的王余恩撇撇嘴,彻底噤了声。
    各门各派跟着圣使开始走,走了三四个时辰还没到。
    楚宝儿额上已累出了汗,凑过去,好声好气地问前方带路的圣使姐姐:“这位好姐姐,百里碑究竟有多大?”
    那位圣使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但也有问必答:“也不大,但若像落霞山庄这般的走法,恐怕要走到天黑。”
    “啊?”楚宝儿看了他娘一眼,两把擦去汗,眨眨眼,“这般走法不行,那要怎样走?”
    圣使姐姐水灵灵的眼睛含着笑:“自然是轻功最快啦。”
    “那你也不早说!”楚宝儿翻白眼,“我这走得两条腿都快拧成麻花了,哪还有什么力气使轻功?”
    圣使无所谓道:“耽误了这么久,即使是现在使轻功,也赶不上啦。”
    楚宝儿有种不好的预感:“赶不上什么?”
    圣使道:“点圣火。”
    楚宝儿咽了口唾沫:“赶不上会如何?”
    “也不如何。”圣使眯了眯眼睛,“不过是用不上午膳罢了。”
    原来只是错过午饭!
    楚宝儿登时松了一口气,饿一顿倒是没事,只要小命能保住,哼,这天池魔教也忒小气,过了点哪怕是不放饭,供应点茶果点心充充饥也不行么?
    他心里这么想的,嘴里就不小心秃噜出来。
    圣使听见了,嗤的一笑:“楚少庄主不知道么?”
    楚宝儿:“知道什么?”
    圣使道:“无神台上的圣火一旦点燃,全教上下便要禁食三日。三日内只可饮水,不可吃旁的东西。”
    楚宝儿一听,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三天不准吃东西,这是要把人活活饿死啊?
    他艰难地管理好表情,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挣扎问:“我们这些教外人士难不成也要禁食?”
    圣使盈盈一笑:“少庄主还请入乡随俗。”
    楚宝儿:“……”
    他登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个提气就使出了前所未有的轻功,飞纵出去。开玩笑?让小爷净饿三天还得了?别的不说,小爷今儿就是活活累死,也他娘的要赶上这最后一顿饭!
    楚惊寒从来也没见过自己儿子居然能跑得这么快,又好气又好笑,叹息着摇摇头,抬脚跟上。
    在老娘的协助下,楚宝儿紧赶慢赶,拼了半条命,终于掐在午时的点上赶到了无神台。
    此时无神台上人头攒动,各路英雄已到了大半,剩下的小半茬人想来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钟鸣于野,捧着食盒的圣教弟子鱼贯而上。
    楚宝儿吁了口气,暗自得意,随意捡了张矮几,正要坐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叫骂,污言秽语骂了一阵,两拨人又不管不顾打了起来。
    “娘,他们在打什么?”楚宝儿放下筷子,扭头问楚惊寒。
    楚惊寒单手持杯,正啜饮茶水,余光轻轻一瞥,淡声道:“是点苍派与花间会。”
    楚宝儿嘶一声,表情像是牙疼:“得,冤家路窄。”
    原来云南点苍派雄踞大理,与川南花间会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着金沙江相距数千里,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辗转复仇,死伤惨重。两派武功偏偏又互相克制,所以经过数十场恶斗大战,依然胜负难分,纠缠不清。上回两派相斗还是五年前,双方好手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此时仇人相见,都是你杀了我师兄我砍了你师妹的关系,眼睛红得几乎往下淌血,两句不合便即大打出手。
    这等仇怨,外人自是无法调停。即使是东道主,也插不上话。
    程飞苦劝无果,背着手在战圈外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
    正要派人去禀报圣姑,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程飞猝然抬头,当时惊得魂飞魄散!
    原来无神台正中央原本矗立着一块十米高的石碑,碑上刻着“千秋万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四字镶填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蔚为壮观。
    此时此刻,此碑竟被飞来一人,拦腰撞裂!
    程飞浑身的血已冷了,指尖不住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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