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章牵起马儿的缰绳,嘴唇忍不住地上扬:“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先回宅子吧,等大门落好栓,我再离开。”
    “哦,哦……”孟桑缩缩脖子,连忙提着裙角离开,合上大门前,冲着谢青章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午后见。”
    谢青章颔首,静静看着大门合上,一直等听着落栓的声响传来,方才翻身上马,驱着踏雪离开此处。
    而大门另一边,孟桑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随后满面笑意地往内院走,步伐轻快地回到正屋。
    她推开屋门时,特意将动作放得很轻,以免将她家阿娘吵醒。
    哪曾想,她进了屋内、绕过屏风,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穿着的大氅和其他冬衣褪去,立马撞入床榻上裴卿卿的双眸里。
    裴卿卿侧卧在床榻上,面朝窗外,静静望过来。借着床边桌案上留的一盏灯,可以清晰地瞧见她的眼底没有一分一毫的睡意,显然清醒许久。
    孟桑感受着她家阿娘那冷静的视线扫过来,不由抿出一个乖巧又礼貌的假笑:“哈哈……阿娘你还没睡呀?”
    裴卿卿挑眉,完全不想配合孟桑转移话题,而是微微抬起下巴,隔空点了一下对方披着的大氅上,似笑非笑:“谢青章走了?”
    孟桑的眼睫眨啊眨,乖乖回道:“走了。”
    闻言,裴卿卿点了点头,只评价了一句“确实表里如一,人后都很有分寸”,随后嫌弃道:“赶紧上来,这烛火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见此,孟桑乐了,飞快将繁琐的衣裳脱去,吹灭唯一一盏烛火,然后火速钻进被她家阿娘焐得暖乎乎的被窝:“阿娘最好啦!”
    她将四肢牢牢缠在裴卿卿身上,笑嘻嘻道:“阿娘,你是不是也觉得阿章挺好的?”
    裴卿卿嘴上嫌她挤,身体却诚实地将女儿搂住,十分客观地说道:“这小子一招一式虽然很规矩,但却不死板,十分灵活。”
    “面对强压和疲惫,他可以一直坚持握刀,不轻易言弃;对于旁人的批评,也能虚心受教,在之后的练武中慢慢改正。”
    “武学见人品,从这方面而言,谢家小子确实无可挑剔。”
    听着从她家阿娘口中说出的夸赞之语,孟桑与有荣焉,笑意更浓。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了裴卿卿的下文。
    裴卿卿嫌弃道:“不过,虽然他武风很正、悟性亦佳,但明显实战不足,短短几日内没法提升太多。”
    “昭宁性子单纯,有时虑事不周也就罢了。怎么谢君回也不晓得给自家儿子找个靠谱些的武学师父?嘁,我当年果然没看错,谢君回这个狐狸真是靠不住!”
    “咳咳,现在不是有阿娘您嘛……”孟桑嘿嘿一笑,抱得更紧些。
    裴卿卿哼笑一声:“既然都晓得是为他好,那我操.练他时,你可别总是心疼。连昭宁和皇太后都没说什么,就你赶着劲儿地护着!”
    “殊不知,与我当年吃的苦相比,他这可算不得什么。那时候,阿翁见我铁了心要学武,便花重金、托人情,最后寻来数位武艺高强的师父,不带停歇地教我。那时候啊……”
    说起这些快活的往事,裴卿卿原本飒爽的声音慢慢温柔下来。
    就这样,孟桑渐渐闭上双眼,搂着她家阿娘入眠。
    一夜无梦。
    翌日,孟桑是被屋外传来的爆竹声给吵醒的,随之而来的还有说话声。
    “阿柏,再扔几个!”
    “啊?姑母,真的要这样喊阿姐起来嘛?”叶柏显然很犹豫。
    “就这么办!你这阿姐惯会赖床,要是没人管,定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孩子真是,连阿柏你都起来,她还能安心睡着,也不怕脑子睡糊涂了!”
    “哦……那阿柏听姑母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孟桑睡意顿消,笑了,扬声喊道:“快收了神通吧!吵得耳根子疼!”
    紧接着,就听见裴卿卿笑骂道:“醒了就起来,一家子等你呢!”
    孟桑本想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眯一会儿,怎奈外头众人闹出的动静忒大,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摇着头起床。
    等她捯饬完自己,回到正堂坐下时,庭院里的火堆已经熄灭,婢子们各自干着活。有去到外头大门边上挂起两片桃符,有在庖屋准备待会儿所用吃食的,有围在银杏树旁往土里扎竹竿。
    竹竿细细长长的,底部扎进土里,顶部挂着一块长条幡子。寒风猎猎,那长条随之在空中舞动,很是灵巧。这也算是本朝的习俗之一,每年的大年初一,各家都会在庭院里挂起旗子,借此来为全家祈福。1
    伴着幡子被风吹动的声响,孟桑一家三口、叶柏与阿兰在堂中落座,婢子们从前院端来各种吃食。
    依照习俗,元日的饭食还有些讲究,须得先饮酒,再用正经吃食。而饮酒之事,得从家中年岁最小的饮起,为的就是庆祝家中小郎君、小女郎又长大一岁。2
    孟桑从婢子手里接过两壶酒,笑眯眯地看向叶柏:“来来来,阿姐给你满上。”
    元日饮的两种过年酒分为两种——以各色中药草制成的屠苏酒,以及用花椒、柏叶浸泡的椒柏酒。这两种可比不得平日席面上的新丰酒、郎官清,喝在口中的滋味很是奇怪。
    往年在孟家,孟桑作为家中最小辈,一向是头一个受这苦楚的。今年家里添了叶小郎君,孟桑得以多潇洒片刻。
    她是快活了,而叶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小郎君面色泛苦,可怜兮兮地接过小碗一看里头少得可怜的分量,顿时笑了:“阿姐疼我!”
    原来,孟桑嘴上说着满上,手下还是留了情,只倒了些许酒液,摆明是“意思一下得了”的态度。
    孟桑笑道:“好了,快点喝,都等着祝贺你长大一岁呢。”
    叶柏深呼一口气,将这又涩又苦的酒全闷下后,难受得连眉毛都扭成了蚯蚓。
    没等小郎君反应过来,就又得面临用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气味辛辣的食材所组成的五辛盘。
    这五种食材的味道极其冲鼻,在场诸人或是捏着鼻子,或是屏着呼吸,才终于将它们都吃下。哪怕是一向面带三分笑的孟知味和不拖泥带水的裴卿卿,面上都曾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熬过这两道难关,接下来的吃食就美味许多了。
    按着常理,应当先上一道胶牙饧,再上饺子。不过此甜品是用来祝愿老人长寿、牙齿不脱落的,孟宅之中没有年过五十的老者,所以饥肠辘辘的大家默契地将甜品挪后,先让婢子们去端来热腾腾的饺子。
    饺子馅是阿兰亲手做的,有酸菜豚肉馅,有纯豚肉馅、纯白菜馅,也有韭菜鸡蛋馅……各种花样齐出,供众人任意选择。
    孟桑挑的是酸菜豚肉馅饺子。只见一只只月牙形的半大饺子,拥拥挤挤地铺了一盘,洁白的外皮下,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颜色。
    手边是装有酢和辣椒油的蘸碟,饺子在里头滚过一圈,然后被孟桑送至唇边,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外皮软而不烂,透着淡淡的麦香。内里,酸菜与肥瘦相间的豚肉充分混在一处,密不可分。
    酸菜独有那种清甜酸香,咀嚼时甚至隐隐溢出汁.水,直接冲散了肥肉的腻,为其增添别样的美妙风味。而佐料中酢的酸香,比之酸菜又要更直接一些,与红光透亮的辣椒油一起,完美衬出饺子的美味。
    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众人浑身都热了起来,再也记不得方才屠苏酒、五辛盘的“独特”风味。
    用完主食,婢子们又呈上早就做好的胶牙饧来。半凝固的糖浆堆在一只只瓷碗中,碗盘干净的纱布上摆有数只细木棍。
    直接用细木棍从碗中挑起一些,不停转动棍子,胶牙饧渐渐地就会被卷成椭圆状,将它扯断送入口。慢慢悠悠地吮一吮,便能感受到糖点所带来的甜蜜滋味,咬时虽然会有些粘牙,但那种口感却让人欲罢不能。
    这甜点本是用大麦、小麦或者江米制成,口感与后世的麦芽糖还有些差距。只不过,在经过皇太后带来的蝴蝶效应之后,这玩意的甜度和软度都大幅提升,几乎已经与麦芽糖大差不差了。
    叶柏毕竟是个七岁孩童,最是喜爱这种甜津津的吃食。他见之心喜,爱不释手地捏着木棍,不停地吮咬,眼中的餍足之色浓得快要溢出来,惹得在场其他人也露出笑意。
    忽而,小郎君的动作一顿,呆愣半天都没个动静。
    裴卿卿等人对视一眼,颇为不解。
    孟桑试探地问:“阿柏,怎么啦?”
    话音落下许久,叶柏才缓缓有了动作。
    他将顶端裹着胶牙饧的细竹棒从口中扯出,满脸都写着郁闷:“飒飒,牙又掉了。”
    之间那圆乎乎的麦芽糖上,蘸着一粒小小的、带有些许血丝的乳牙,二者融为一体,乍一瞧还挺搭配。
    顿时,孟桑想起先前小郎君吃苹果掉牙的尴尬场景,忍不住感叹:“人家都是用胶牙饧来试一试老者的牙齿是否坚固,到咱们家,倒是变成试小郎君是否要换牙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笑出声,又在叶小郎君羞愤的眼神下硬生生憋住笑。
    孟桑确是不管这些的,笑嘻嘻又道:“阿柏啊,你那上一颗牙长好没多久,才过了几天不用忌口的舒坦日子呀?这就又要开始新一轮忌口啦?”
    提起这茬,小郎君的脸彻底垮下去了,像是一株被毒日头晒蔫了的小菜苗,委屈巴巴的。
    见此,众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可怜小郎君,为此郁闷了好几日。哪怕是到了午后,叶简夫妇、昭宁长公主一家以及宋七娘等人来拜年,小郎君面上都没怎么露出笑来。
    一直等到正月初七的人日,心灵手巧的阿兰拿起金箔纸,剪了一只大肥猫形状的彩胜送给他。
    叶柏那张郁闷的小脸终于放晴,如珍如宝一般捧着那张精致的彩胜,喜欢到就差带着它一起入眠。
    过年时,众人不是走亲访友,就是吃吃喝喝,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开放宵禁的上元佳节。
    第104章 炸汤圆
    自除夕到上元节前一日,虽说大多数人都是快快活活地吃喝玩耍,但其中也有几个倒霉蛋,歇了没几日就得勤勤恳恳地干活。
    孟桑及她身边的一众人中,以她和谢青章最为忙碌。
    原本孟桑打算一直宅家咸鱼瘫到国子监开学,哪知这美梦破碎得太快。
    过完年后第一个朝参日,朝中将捉钱人牵涉出的命案一一落定,所涉案的大小官员、百姓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属该杀的杀,该没籍为奴的也都没放过。
    与此同时又被重提的,就是“在包括大理寺在内的部分官衙推行承包制”一事。不晓得是那些还未干涸的鲜血在守旧派心中敲响了警钟,让他们找回一些芝麻大小的良心,还是叶怀信的躯壳里忽然换了个魂,此次朝堂上重提取缔捉钱之时,几乎无人站出来反对。
    以承包制取缔捉钱一事,终于落定。
    只不过,因为百味食肆中能独当一面的庖厨数目有限,而孟桑一个人也没法照看那么多官衙,所以短期内必然无法承包下京中所有官衙,还得花些日子培养庖厨。
    可话说回来,为了承包制头疼的也不仅是孟桑,像是政事堂的一干相公们,近来就为了承包的细节商讨个没完——要不要和国子监一样,食堂与百味食肆并重?
    如果单取一个百味食肆,那各种吃食的定价是不是高了些?家境普通的官员可吃得起?原本公厨的庖厨、杂役们要何去何从?
    如果效仿国子监的做法,承包的月租金又要如何订?众所周知,百味食肆赚银钱本事一流,要不要再将承包所用的银钱定高些?
    哪知,相公们刚冒出提高租金的念头,昭宁长公主的意思就传过来了——百味食肆认为承包银钱太多,要求降低相关租金。
    如此一来,原本刚理出个头绪的相公们再度焦头烂额起来,为了这些琐碎又重要的事能吵上大半天。
    少数几位脾气强硬些的官员,甚至当场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百味食肆爱承包不承包,京中也不缺食肆酒楼,大不了维持原样,仍然沿用捉钱”。
    他们本以为这话是抓住对方想取缔捉钱的初心,撂出来后一定会有威慑力,逼着百味食肆咬牙认下这笔账。
    谁曾想,昭宁长公主代表的百味食肆这方还未表态,其他相公和官员就已经站出来,或是不满反驳,或是好声好气地劝说,一个个都隐隐站在了百味食肆那一方。
    即便是原本反对承包、厌恶贪图口腹之欲的叶怀信,也难得一见地出来驳斥这少数几人。
    彼时,孟桑正为了培训新的庖厨而忙到脚不沾地。回家休息时,与她家耶娘一起,听叶简和谢青章提起政事堂争议以及叶怀信的态度转变。
    孟知味父女隐隐猜中叶怀信的想法,但顾及裴卿卿,都没多说什么。
    而裴卿卿惯是个不爱藏着掖着的性子,从来不避讳这些事,当即冷笑一声,问叶简:“叶相公不会是打着‘做几桩好事,就能挽回过错’的念头吧?”
    叶简陪在叶怀信身边多年,自然摸清对方的脾性,此时唯有叹上一口气,默了。
    裴卿卿却是不耐地皱眉:“他这独断专行的性子,真是几十年了都不变。只管他自己舒不舒坦,自顾自地觉得可以挽回,全然不顾旁人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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